冲水(一)(318)-《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冲水(一)

  公公来后,我家客厅里便渐渐弥散开一股难言的气息,如同看不见的雾气悄然弥漫。我放下手中切到一半的排骨,刀悬在半空中,仔细嗅了嗅——又是那熟悉而顽固的味道,源自卫生间,执拗地穿透客厅,甚至侵入我们卧房。我深吸一口气,提高声音:“爸,记得冲水啊,不然味道会散出来。”

  公公耳朵重听,说话声音小些便听不见,我丈夫也曾多次提醒他。他拖着步子从卫生间出来,并未回话,只斜斜瞟了我一眼,眼神里盛满浑浊不清的波澜。

  公公一个月前病倒,子女们皆在外打拼。请人照料他不乐意,我们无奈只得将他从邵阳乡下接来长沙,至今已近一月。他牙齿不好,啃不动硬物,我便将香蕉、酸奶、煮软的苹果备好在冰箱;又担心他下午饥饿,特意在茶几抽屉里塞满软糯的无糖沙琪玛、松软蛋糕。他习惯每餐有汤,我们原本一周才喝一回汤,如今却顿顿熬煮,蔬菜蛋汤、排骨汤、鸡汤轮换不停。今日这锅排骨山药汤,我特意在灶上守了许久,中途切山药时还险些削到手指。

  此时,公公闷声坐在阳台藤椅上,背脊如弓。我继续切排骨,刀锋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在沉默中显得格外清晰。丈夫李伟下班回家,他踏入门便皱起了眉头,目光扫向阳台方向,随即无奈地摇摇头,压低声音:“还是老样子?气味又飘出来了?”我点点头,将切好的排骨投入汤锅,水雾蒸腾而起,氤氲了我的视线,也掩住了心头悄然升起的疲惫。

  第二天下午,汤在锅里咕嘟着,我正用勺子撇去浮沫,热气裹挟着浓香扑面而来。公公在客厅里打电话,声如洪钟,显然打给小姑子。我本无意细听,可那些字句如针般硬生生钻进耳朵:

  “……住儿子家啊……不冲水就说我……嫌弃死人了……我要回去……”

  “咣当”一声,我手中汤勺失控跌落,滚烫的汤汁飞溅起来,灼烫在手背上,一阵钻心的热痛。我怔怔站在原地,只觉一股寒气却从脚底猛地蹿升,瞬间冻结了全身血液。我每日小心伺候,换来的竟是“嫌弃”二字?我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那切好的软水果,那顿顿熬煮的汤水,那抽屉里永远温热的点心,难道都如阳光下的薄雪般无声消融,竟留不下一丝痕迹?心仿佛被无形之手骤然捏紧,酸楚与委屈如藤蔓般疯狂缠绕上来,几乎令我窒息。厨房里香气氤氲依旧,可于我而言,这香气却仿佛成了嘲讽,成了明证——证明我所有付出不过是徒劳无功的泡影。

  我默默关掉灶火,汤的沸腾声骤然消失,厨房陷入一片突兀的沉寂。我低头盯着手背那片迅速蔓延开的红痕,灼痛感顽固地提醒着方才那一刻的真实。

  傍晚,李伟归家,自然嗅到了家里异常凝重的气息。我未及开口,他已然轻叹一声,将我拉至卧室,声音低沉:“姐打过电话来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老人家的话,别太往心里去。”他转身去冰箱翻找,拿出裹着白霜的冰袋,轻轻敷在我烫红的手背上。冰块的冷冽暂时压住了皮肉的灼痛,却丝毫无法触及心底深处那块被言语冻伤的寒冰。

  “他总说‘在儿子家’……”我喉咙发紧,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这一个月,做饭、洗衣、打扫……哪一件不是我在做?可在他心里,我终究只是个外人,只是个‘儿子家’的附庸!”窗外,城市华灯初上,璀璨的光流无声地蜿蜒流淌,映照着千家万户的窗棂。这万家灯火,每一盏之下,是否都藏着这般不足为外人道的、细碎又锋利的日常之痛?

  李伟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我敷着冰袋的手。冰袋边缘悄然融化的水珠,沿着我的手背蜿蜒滑下,凉意渗进皮肤纹理里,留下湿冷的一道水痕,仿佛一道无形的泪痕。汤的余温早已散尽,只余下冰冷的灶台,以及心头那挥之不去的、被辜负的寒意。我凝视着那水痕,深知有些凉意,并非一块冰可以轻易驱散;而有些看不见的缝隙,一旦裂开,便如微小的伤口深藏皮肉之下,愈合之路远比表面所见更加曲折漫长——那里面渗出的,是亲人之间最难消融的隔夜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