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明信片(七)(289)-《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梅雨明信片(七)

  李忆是在一场缠绵了整个春天的梅雨季末尾出生的。

  产房窗外,雨丝细密如织,天地间一片蒙蒙的灰绿。当那声嘹亮的啼哭终于穿透雨幕响起时,疲惫到极点的我,仿佛看到厚重的云层被这新生的力量撕开了一道缝隙,一缕稀薄却真实无比的金色阳光,顽强地投射了进来。

  护士抱着那个小小的、红彤彤的襁褓,轻轻放在我枕边。他那么小,皱巴巴的,胎发乌黑湿润,像被打湿的鸦羽,眼睛紧闭着,却已能看出眉眼的轮廓——依稀融合了我和他父亲的特征。我伸出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他温热柔嫩的脸颊,一种陌生而磅礴的暖流瞬间席卷了全身,冲垮了所有的疲惫与疼痛。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李琼喜拄着手杖,几乎是挪进来的。他的动作极其缓慢、小心,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三年时光和新生儿的降临,并未彻底抚平他眉宇间深刻的沟壑,也未完全治愈那场车祸和岁月留下的沉疴,但他眼中的灰败和空茫,已被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亮光所取代。他走到床边,目光牢牢锁在襁褓中的婴儿脸上,呼吸都屏住了。他伸出一根枯瘦的、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敬畏,极其轻微地、颤抖地触碰了一下婴儿蜷缩着的小小的拳头。

  那温热、柔嫩、充满生命力的触感,如同微弱的电流,瞬间传遍了他全身。他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又像是被巨大的幸福击中,浑浊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无声滑落。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贪婪地看着,看着那新生的、娇嫩无比的小生命,仿佛要将这画面刻进灵魂深处。

  “忆……”他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就叫……李忆……好吗?” 他没有看我,目光依旧牢牢锁在婴儿沉睡的小脸上,仿佛在透过这新生的容颜,努力辨认着另一个早已消逝在时光里的年轻面庞。那眼神里,有刻骨的思念,有无尽的悲伤,更有一种沉甸甸的、近乎赎罪般的温柔与承诺。

  我点点头,泪水也模糊了视线。“好,就叫李忆。” 这个名字,像一座小小的桥,连接着无法挽回的逝去和充满未知的将来。

  出院回家那天,缠绵多日的梅雨竟意外地停了。天空是水洗过般的澄澈湛蓝,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下来,将雨后湿漉漉的街道、屋顶和树叶都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青草和阳光混合的清新气息,带着蓬勃的生命力。李琼喜小心翼翼地抱着裹在柔软襁褓里的李忆,动作僵硬却无比专注,仿佛抱着世界上最易碎又最珍贵的瓷器。陈宇拖着行李跟在旁边,脸上带着一种初为兄长的、混杂着新奇和责任感的神情。

  走过街角那棵巨大的老榕树时,李琼喜忽然停住了脚步。他低头看着臂弯里安睡的儿子,又抬头望向那片被雨水冲刷得格外干净的、湛蓝如洗的天空,久久地凝视着。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花白的头发和不再年轻的脸上,也落在他怀中婴儿恬静的睡颜上。一阵带着水汽的暖风吹过,拂动他额前稀疏的发丝。

  我站在他身侧,看着他沐浴在阳光里的、终于不再佝偻得那么厉害的侧影,看着他凝视怀中幼子时眼中那近乎圣洁的温柔光芒。时光的长河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那些浑浊的、裹挟着泪水和暴雨的过往,那些刻骨的伤痛与绝望的碰撞,那些笨拙的靠近与无声的救赎……所有奔腾的、喧嚣的、沉重的支流,都在这片雨后初晴的澄澈阳光下,在这新生儿的微弱呼吸里,缓缓地、无声地沉淀下来,汇入一片更为广阔、更为平静的水域。

  他抱着李忆,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也像抱着命运给予他最深重苦难之后,施舍的、带着无尽悲悯的最后一点甜。阳光暖融融地照在我们身上,也照亮了前方那条被雨水洗刷得干干净净的、通往家的路。路面上,小小的水洼映着蓝天白云,像散落一地、闪闪发光的明信片。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