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独放(一)(248)-《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一花独放(一)

  退休教师陈静茹的阳台犹如一片浓缩的微缩花园,各类多肉植物饱满丰盈,层层叠叠堆满窗台,沐浴在晨光里生机盎然。她手持小巧喷壶,水流如雾般温柔地洒向叶片,阳光透过水滴折射出微小彩虹。这时楼下传来邻居林阿姨洪亮的喊声:“静茹,我表弟老周……”陈静茹微微蹙眉,手中喷壶水流未曾停顿,只稍稍侧过头,声音如同手中水雾般温和却清晰:“林姐,替我谢谢老周,我这盆里的土,自己松得刚刚好。”林阿姨在楼下摇头,转身的叹气声隐约飘散在风里。

  陈静茹的日子如精心编排的乐谱,节奏分明。老年大学国画课上,她泼墨挥毫,笔下山水气韵生动;公园里太极拳起势如行云流水,引来晨练者欣赏的目光;朋友圈里,她晒出的画作与花影引得赞叹连连。外甥女小敏每次来访,总忍不住羡慕姨妈的从容清雅,可陈静茹独自一人坐在电视前默默收看春节联欢晚会的身影,以及小敏偶然撞见她独自提着药袋从医院走出的情景,总在小敏心里落下几缕挥之不去的忧虑阴翳。她曾试图劝解:“姨,真不找个伴儿?”陈静茹擦拭着青瓷花盆边缘,目光平静:“两个人,就是两套规矩,我这把年纪,不愿再为谁弯腰屈就了。”

  变故毫无征兆地击碎了宁静。初冬深夜,陈静茹在睡梦中被胸口的重压与窒息感猛然惊醒。她挣扎着摸到床头手机,冷汗浸透了睡衣,手指颤抖着拨通急救电话。等待救护车的时间被剧痛无限拉长,每一秒都粘稠得如同凝固的黑暗。门外终于传来急促脚步声与敲门声,慌乱间,她支撑着去开门,却在踉跄中带倒了门边小几上最心爱的一盆老桩玉树。花盆碎裂声刺耳,泥土与断枝狼藉一片。

  救护车鸣笛划破凌晨的寂静。急诊室灯光惨白,医生眉头紧锁看着心电图,语气不容置疑:“急性心梗,必须立即手术,家属呢?签字!”小敏闻讯赶来时,恰好听见这句询问。她看着病床上姨妈苍白的脸,焦急地冲上前:“我是她外甥女!”然而护士递来的手术同意书上,“直系亲属”几个字像冰冷的钢针,扎得她瞬间失语。她并非法律意义上的直系亲属,无权落笔。空气凝固了,时间在滴答声里无情流逝,每一秒都是对生命的切割。最终,在医生的再三催促和复杂目光下,陈静茹自己缓缓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在“患者本人”那一栏,签下了一个笔画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名字。

  手术后的恢复期漫长而琐碎。护工走马灯似的更换,要么动作粗疏,要么心不在焉。陈静茹默默忍受着,直到一个午后,她发现新来的护工竟用自己刚洗好的贴身衣物擦拭水池台面。她终于按响了呼叫铃,声音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请帮我办理出院吧。”

  回到熟悉的小家,劫后余生的空气里似乎沉淀着别样的东西。小敏执意留下照料。某个清晨,她发现姨妈竟独自在阳台忙碌。陈静茹小心翼翼扶起那夜被撞倒的玉树,断口处已隐约可见努力冒头的微小新芽。她将花盆重新安置在阳光最充裕的位置,又拿起喷壶,水流声再度轻柔响起。小敏静静站在门边凝望,晨光勾勒着姨妈专注的侧影,细碎银发下是她平静的额头,她正将泥土仔细填回花盆,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修补被命运磕碰过的人生。

  “姨,还疼么?”小敏轻声问。

  陈静茹没有立刻回头,她专注地压实最后一小撮土,指尖沾着新鲜的湿润泥痕。良久,她才直起身,目光扫过阳台上每一片沐浴在晨光里的厚实叶片,最终落到那株断茎生芽的玉树上,嘴角牵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花木自己知道该怎么长,人也是。”

  小敏的目光长久停驻在那断茎萌发的新芽上——那微小一点倔强绿意,竟比满室晨光还要坚韧明亮。原来生命自有其不可摧折的意志,无需攀附,独自撑开一片天空的树冠,也能在风雨后稳稳承接住自己的阳光。

  陈静茹指尖泥土的气息混着植物清香弥漫开来,一种沉静的力量也在无声弥散。独身之路或许偶有风雨踉跄,但灵魂深处自有的根茎,终能穿透所有坚硬现实,在无人共撑的苍穹下,为自己生长出不可动摇的荫凉与丰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