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月亮(二十三)(243)-《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铝月亮(二十三)

  林晚那声石破天惊的“就是它!”,像一道炸雷劈开了阳台凝滞的死寂,也劈开了我眼前那片绝望的黑暗!她脸上那种近乎狂喜的、被彻底点亮的震惊,像灼热的探照灯,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

  “爸!你看!”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手指如同标枪般,猛地戳向绘图板上那道被我亲手划出的、触目惊心的黑色裂痕!“这道线!这道线!!”

  她的指尖几乎要戳穿图纸,剧烈地颤抖着,沿着那道歪斜、毛糙、边缘爆裂的墨痕疯狂地移动!“你看它的走向!这角度!这力量!这……这边缘爆开的毛刺!这墨色的深浅!这完全失控却又……却又像被某种东西死死拽住的轨迹!”

  她的语速快得像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灼人气息:“这根本不是错误!爸!这是……这是生命力本身在挣扎!在对抗!在……在强行突破光滑纸面的桎梏!”她的目光猛地转向墙边那根铝拐杖,死死钉在那道歪斜的白色刻痕上,“就像那个!一模一样!冰冷的铝!光滑的表面!它拒绝!它在抵抗!但你还是……还是硬生生用笔芯犁了过去!留下的就是这个!爆裂!毛糙!但……但充满了原始的、不容置疑的‘存在’的证据!”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吸进去。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图纸上那道黑色的疤痕,眼神炽热得像要把它点燃:“这线条里,有痛苦!有挣扎!有不顾一切的狠劲!有……有废墟的味道!有在光滑完美上硬生生撕开的裂口!这才是……这才是‘星空之眼’从废墟里真正站起来的……筋骨!是它的……魂!”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笃定:“它不需要覆盖!不需要修饰!它就是它本身!就是‘林建国’三个字,最真实、最有力、最不可替代的……落笔!”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被狂喜和泪水洗刷得异常明亮的眼睛,死死地锁住我,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砸进我的耳膜:

  “爸!我要它!就要这一笔!”

  “就用这道裂痕!这道你亲手划出来的、带着你全部力气、全部颤抖、全部不甘的墨痕——”

  “——作为‘星空艺廊’最终复原方案的!设计师签名!”

  设计师签名!

  用这道丑陋的、失控的、如同伤口般的墨痕?!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灭顶的眩晕瞬间攫住了我!心脏在冰冷的支架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腔!那只刚刚犯下“罪行”的右手,垂在身侧,指尖残留的墨迹和铜版纸冰冷光滑的触感,此刻变得滚烫灼人!

  这太疯狂了!这简直是……亵渎!是对那份完美图纸的彻底玷污!是对她无数个日夜心血的毁灭性玩笑!她怎么会……怎么能把这样一团混乱不堪、源自失控和失败的污迹,奉为圭臬?甚至要把它镌刻在象征着浴火重生、代表着精密与未来的建筑之上?

  “不……”一个嘶哑的、破碎的音节艰难地从我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巨大的恐慌和难以置信,“胡……胡闹!这……这是……废纸!是……是垃圾!毁了……毁了你的图……” 我的身体在藤椅里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神经性的震颤,而是源于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抗拒。我不能让她这么做!这太荒唐了!这会毁了她!

  然而,林晚眼中的火焰没有丝毫动摇,反而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疯狂!她仿佛根本没有听到我的拒绝,或者说,她听到了,但那拒绝如同投入烈焰的微末火星,瞬间被吞噬殆尽。她像一头发现了稀世珍宝的猎豹,所有的注意力都凝聚在那道黑色的墨痕上。

  “刘姐!”她猛地扭头,冲着门口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近乎尖利的呼喊,声音因为激动而完全变了调,“刘姐!快!快拿印泥!红色的!要最鲜亮的红!快!!”

  脚步声急促地响起,带着一丝惊愕的慌乱。刘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抹布,显然是被林晚从未有过的、近乎失控的喊声惊动了。她茫然地看着阳台里凝固的画面:林晚激动得浑身发抖,指着绘图板;我瘫在藤椅里,面如死灰;绘图板上,是那道刺目的黑色裂痕。

  “林小姐?印泥?红的?”刘姐的声音带着困惑。

  “对!印泥!快!抽屉!我上次带来的那个!”林晚语无伦次,手指急切地指向房间里的柜子,目光却一秒也没有离开图纸。

  刘姐愣了一下,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古怪的要求弄懵了。但她没有多问,只是迅速转身,快步走向柜子,拉开抽屉翻找起来。几秒钟后,她拿着一个扁平的、崭新的、印着金色祥云图案的朱砂印泥盒,匆匆走了回来,脸上依旧带着茫然和一丝不安。

  “给……给您……”她小心翼翼地将印泥盒递给林晚。

  林晚几乎是抢了过去!她的手指因为激动而颤抖,极其粗暴地掀开了印泥盒的盖子!鲜艳得如同凝固血液般的朱砂印泥,在晨光下散发出一种刺目、不祥、却又带着某种原始仪式感的光芒!

  “爸!”林晚猛地转向我,那盒打开的、鲜红的印泥被她如同圣物般托在掌心,递到了我的面前!她的眼神是命令,是恳求,是燃烧一切的疯狂笃定!“手!把你的手!按上去!”

  按上去?

  用我这只沾着墨迹、带着青紫瘀伤、刚刚制造了毁灭的手,去沾染那鲜红如血的印泥?

  巨大的抗拒让我本能地向后缩去!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抗拒声!不!这太……太像某种献祭!太像某种无法挽回的烙印!

  “快!!”林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暴烈的力量!她猛地向前一步,另一只手如同铁钳般,猝不及防地抓住了我那只垂在身侧、沾着墨迹和汗水的右手手腕!

  她的力气大得惊人!那滚烫的、带着不容抗拒力量的手指,死死箍住了我的手腕!一股巨大的、蛮横的牵引力传来!我那只沉重、酸痛、抗拒的手,被她以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强硬地、不容分说地拖拽向前!拖向那盒散发着刺目光芒的、鲜红欲滴的朱砂印泥!

  “不……”抗拒的嘶吼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徒劳的呜咽。

  指尖,那几根沾着黑色墨迹、带着神经质颤抖的手指,在巨大的外力牵引下,毫无抵抗之力地、狠狠地、按进了那团冰冷、粘稠、鲜艳得如同凝固血液的朱砂印泥之中!

  噗嗤。

  一种沉闷的、令人心悸的触感瞬间包裹了指尖!冰冷粘稠的红色泥膏,如同有生命的活物,瞬间吞噬了指尖的黑色墨迹,渗透进皮肤的纹路,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战栗的冰凉和……滑腻感!

  鲜红!刺目的鲜红!瞬间覆盖了原本的污黑!

  林晚死死攥着我的手腕,力道没有丝毫放松。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钢针,死死盯着我那只被强行染红的指尖,眼神里的疯狂火焰燃烧到了极致。她猛地发力,将我的手从印泥中提起!

  沾满了厚重、粘稠、鲜艳欲滴朱砂印泥的手指,在晨光下悬停着,像一滴刚刚从伤口涌出的、巨大的血珠。粘稠的红色泥膏在指尖凝聚、拉丝、缓缓滴落,在绘图板边缘留下一小点刺目的红痕。

  绘图板上,那道撕裂图纸的黑色墨痕,近在咫尺。它粗砺、毛糙、边缘爆裂,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躺在完美图纸的右下角。

  “按下去!”林晚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狂热,如同最后的审判!“按在你的‘名字’上!按在……你的‘线’上!”

  她的手臂爆发出最后的力量!攥着我的手腕,带着那只沾满鲜红印泥、沉重如铅的手,如同操控着一柄沉重的战锤,狠狠地、义无反顾地、带着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决绝,朝着绘图板上那道狰狞的黑色裂痕——朝着那个被我亲手划出的、象征毁灭与失控的起点——猛地砸了下去!

  砰!

  指尖裹挟着厚重粘稠的朱砂印泥,重重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图纸上那道歪斜墨痕的起始点——那道最粗砺、最毛糙、边缘爆裂得最厉害的黑色裂口之上!

  巨大的冲击力让绘图板都震动了一下!粘稠的鲜红印泥,在巨大的压力下,瞬间在纸面上炸开!如同一朵骤然绽放的、妖异而残酷的血色之花!

  那鲜红的、粘稠的膏体,蛮横地侵入了那道黑色墨痕爆裂的毛刺和缝隙!它覆盖了一部分黑色的线条,却又被那些爆裂的、不规则的边缘所切割、所塑造!它没有试图去“修复”那道丑陋的疤痕,而是以一种更加粗暴、更加原始的方式,将其……点燃!将其……封存!

  一个巨大、厚重、边缘因为墨痕本身的爆裂毛糙而呈现出不规则锯齿状、内部浸透了黑色墨痕的、触目惊心的鲜红指印!

  如同一个滚烫的、带着血与火烙印的勋章!

  如同一个从废墟深处、用生命和疼痛强行盖下的、不容置疑的宣告!

  ——林建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阳台上,只剩下林晚粗重而灼热的喘息声。

  绘图板上,那道黑色的裂痕,被那个巨大、鲜红、带着原始生命力的指印彻底点燃、封存、定格。

  冰冷的铝拐杖,倚在墙边,那道白色的刻痕在晨光中沉默地呼应着。

  鲜红如血的朱砂印泥,在洁白的图纸上,在黑色的伤痕上,在“林建国”这个名字的起点上,散发着无声的、滚烫的、足以灼伤灵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