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姐的业务(十五)(145)-《荷叶闲客中短篇小说选集四》

  王姐的业务(十五)

  凌晨三点十七分,顺意旅社307房间的灯泡依然亮着。昏黄的光线下,王姐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已经坐了四个小时——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目光死死盯着褥子上那堆零散的钞票。她的眼白布满血丝,额角那道浅疤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小辉蜷缩在床的另一侧,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却怎么也睡不着。他偷偷睁开一条缝,看着母亲雕塑般的背影。那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单薄,却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固执。他想起那张藏在裤兜里的招聘启事,想起火锅店资深洗碗工那几个字,想起母亲泡在脏水里那双布满裂口的手。一股酸涩的热流涌上眼眶,他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翻身,把脸埋进散发着霉味的枕头里。

  一声轻响。小辉猛地睁开眼,看见母亲终于动了——她缓慢而坚定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墙角那个破旧的小包袱前,蹲下身,开始翻找。她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决绝。包袱里只有几件换洗衣物、一个磕碰得不成样子的旧保温杯,还有......

  小辉的呼吸停滞了。他看见母亲从包袱最底层,掏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的小包。报纸已经泛黄,边缘磨损,显然被反复打开又包好多次。王姐的手指微微颤抖,一层层揭开报纸,露出里面的东西——

  一把剪刀。

  一把梳子。

  几根黑色发绳。

  一把剃刀。

  一块磨刀布。

  这些工具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冷光,每一件都被使用得发亮,边缘磨损却锋利依旧。王姐用指腹轻轻抚过剃刀的刀刃,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她的眼神变了,不再是面馆后厨那种麻木的沉寂,而是一种近乎痛苦的清醒。

  小辉的心跳如擂鼓。他认出了这些工具——这是母亲当年在老家理发店用的家什。那些年,母亲的手艺在镇上小有名气,一把剪刀在她手里能翻出花样来。后来为了给外公治病,他们卖了理发店,背井离乡......这些工具,是母亲唯一留下的。

  王姐突然抬头,目光直直地看向小辉。少年猝不及防,来不及装睡,只能慌乱地闭上眼。他感觉到母亲走近的脚步声,感觉到那双粗糙的手轻轻抚过他的头发。

  别装了。王姐的声音嘶哑得厉害,起来帮妈磨刀。

  小辉睁开眼,看见母亲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神情——疲惫中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然,绝望里又生出一丝近乎凶狠的希望。他咽了口唾沫,默默爬起来,接过母亲递来的磨刀布和剃刀。

  凌晨四点的顺意旅社,307房间传出有节奏的声。小辉按照母亲的指导,将剃刀在磨刀布上来回打磨。王姐则用一块旧布反复擦拭着剪刀和梳子,动作轻柔而熟练,像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昏黄的灯光下,金属工具渐渐泛出冷冽的光泽。

  妈......小辉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干涩,我们要......

  去早市。王姐头也不抬,语气平静得可怕,给人剃头。

  小辉的手一抖,剃刀差点划破手指。早市?剃头?就凭这些简陋的工具?没有店面,没有热水,没有镜子,谁会......

  五万五。王姐突然抬头,眼神像两把锋利的剃刀,直直刺进小辉心里,靠洗碗,一辈子也还不清。

  她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还是浓重的黑夜,但东边的天际线已经泛起一丝惨淡的灰白。王姐的背影在窗前显得异常瘦削,却又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破釜沉舟的狠劲。

  我在老家......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一把剪刀养活了全家。

  天光微亮时,母子俩已经收拾妥当。王姐换上了包袱里最干净的一件衣服——一件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外套,领口和袖口都磨出了毛边,但整洁得体。她把理发工具重新包好,小心地塞进一个捡来的塑料袋里。小辉注意到,母亲把昨晚挣的那点钱分成了两份——大部分依旧贴身藏好,只留下几张零票放在外面。

  清晨六点,城郊结合部的早市已经热闹起来。卖菜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自行车铃声混杂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新鲜蔬菜的泥土味和油炸食品的香气。王姐带着小辉在市场的边缘找了个位置——一棵老槐树下的空地,旁边是个卖针头线脑的老太太。

  没有椅子,没有镜子,没有热水。王姐从垃圾堆里捡来一个废弃的塑料桶,去公共水龙头接了半桶冷水。她又向隔壁卖早点的借了个小板凳,用塑料袋铺在上面。这就是全部了。

  小辉站在一旁,看着母亲笨拙地在一块硬纸板上写下理发 五元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挂在树枝上。他的脸烧得厉害,既为这寒酸的理发摊感到羞耻,又为母亲那近乎悲壮的决心而心痛。

  最初的半小时无人问津。赶早市的都是些精打细算的底层百姓,谁会相信一个连店面都没有的野摊子?王姐站在槐树下,腰背挺得笔直,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个路过的人。她的手上拿着那把明晃晃的剪刀,时不时空剪两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终于,一个穿着褪色工装裤、头发乱得像鸡窝的中年男人停下了脚步。他狐疑地打量着王姐和她简陋的,又摸了摸自己杂草般的头发。

  真五块?男人粗声粗气地问,别剪到一半加价。

  王姐点点头,没有说话,只是指了指硬纸板上的字。

  男人犹豫了一下,一屁股坐在那个铺着塑料袋的小板凳上:剪短就行,别整花样。

  王姐的剪刀立刻动了起来。她的动作快而准,没有丝毫犹豫。剪刀在她手中像有了生命,上下翻飞,发出清脆的声。碎发纷纷落下,男人的头型渐渐清晰。没有梳子辅助,王姐全凭手指丈量长度,却分毫不差。

  小辉瞪大了眼睛。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母亲——专注、自信、手法娴熟,与面馆后厨那个麻木的洗碗工判若两人。剪刀在她手中仿佛被赋予了魔力,每一剪都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不到十分钟,一个整齐的平头就完成了。王姐从塑料袋里掏出小镜子递给男人。男人左右照了照,明显有些惊讶:嘿,手艺不错啊!他爽快地掏出五块钱,又额外加了一元,下回还找你!

  第一单生意成了。王姐接过钱,手指微微发抖。她小心地把钱塞进外套内袋,抬头时,眼神已经不一样了——那是一种久违的、被认可的尊严。

  随着太阳升高,早市的人越来越多。王姐的理发摊前渐渐排起了队——大多是些农民工、小摊贩、退休老人。五块钱的价格,加上王姐利落的手艺,在这个底层市场很有吸引力。小辉忙前忙后,帮母亲打水、扫地、收钱,脸上的阴霾渐渐散去。

  中午十二点,早市散场时,王姐的塑料袋里已经装了八十七元钱——十七个顾客,外加几个给的小费。她的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手指被剪刀磨出了血泡,但眼神却比过去几个月都要明亮。

  收拾工具时,隔壁卖针线的老太太凑过来:大妹子,手艺不错啊!明天还来不?

  王姐点点头,突然问道:这附近......有没有便宜的房子出租?

  老太太眼睛一亮:巧了!我儿子有间地下室正要出租,一个月三百,就是有点潮......

  回旅社的路上,王姐破天荒地买了两个肉包子。她把其中一个递给小辉,自己拿着另一个,小口小口地咬着,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油渍沾在她的嘴角,她却浑然不觉,眼神飘向远方,仿佛已经看到了某种可能。

  妈......小辉小心翼翼地开口,我们真要去住地下室吗?

  王姐咽下最后一口包子,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先住着。等攒够钱......她顿了顿,眼神变得锋利,开个正经理发店。

  小辉的心猛地一跳。他看见母亲的手不自觉地摸向装着理发工具的塑料袋,指腹轻轻摩挲着里面的剪刀,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一个久违的旧梦。

  五万五千块的债务依然像山一样压在头顶。但此刻,在午后刺眼的阳光下,小辉第一次觉得,那座山或许并非不可撼动。他看着母亲挺直的背影,那背影不再佝偻,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心,仿佛已经准备好用手中的剪刀,一寸寸剪开命运织就的罗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