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篇 椒房血荔-《民俗诡谲短篇故事集》

  第一章 冰窖里的荔枝

  光绪二十二年的夏至,颐和园乐寿堂的冰窖飘出甜腥气。

  十六岁的小太监阿福缩着脖子,攥紧怀里的青竹篮。篮底垫着三层新鲜的荷叶,上面躺着十二颗岭南快马加急送来的荔枝。果皮鲜红如血,蒂部还凝着露水,可凑近些闻,那甜香里总裹着股子铁锈味。

  “小福子,太后等急了。”首领太监李福全的声音从冰窖外传来,“仔细着点,摔碎一颗,仔细你的皮!”

  阿福咽喉发紧。这是今晨送来的第三批荔枝。头两批共一百八十颗,全被太后在用早膳时掷了。有的说果肉不够厚,有的嫌核大,最后一颗咬到一半,太后突然皱眉:“怎么有股子药味?”

  “回老佛爷,许是……许是路上捂久了。”御膳房的张福全跪在地上,额头抵着金砖,“奴才这就换冰,换最凉的冰!”

  冰窖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阿福看见张福全的辫梢挂着白霜,怀里的冰块冒着寒气,落在青石板上,瞬间冻出蛛网似的裂痕。

  荔枝要冰镇着吃。这是太后的规矩。从广州到北京,三千六百里路,快马换人,一日一夜跑死三匹马,就为让荔枝在剥壳时还带着枝上的凉。可今夏不同往年——冰窖的冰总是不够凉。

  阿福捧着篮子跨进冰窖,冷气顺着裤管往骨头里钻。正中央的大冰台上,整整齐齐码着上百个锡盒,每个盒子里都躺着几颗荔枝。盒盖上凝着薄霜,掀开时“嘶”地冒起白汽。

  “又坏了。”李福全捏起一颗,果肉已经发黑,黏液顺着指缝往下淌,“去,把这一盒全倒了,再拿新的来。”

  阿福低头去搬锡盒,指尖碰到冰台时猛地一缩——冰面竟渗出暗红的水,像血在底下流。他后退半步,撞翻了旁边的木架,一盒荔枝“哗啦”砸在地上。

  “混账!”李福全扬起藤条,“你当这是御花园的泥地?”

  藤条落下时,阿福听见冰窖深处传来细碎的呜咽。像是女人的哭,又像是小孩的笑,混着冰裂的脆响,往人耳朵里钻。他抬头,看见冰墙上结满霜花,仔细看,那些纹路竟像无数只手,正扒着冰面往外爬。

  “走、走了!”阿福连滚带爬跑出冰窖,怀里的荔枝撒了一地。李福全骂骂咧咧跟出来,却突然顿住——满地的荔枝滚到他脚边,每颗果蒂处都渗出暗红的汁,像一滴凝固的血。

  第二章 银镯子的重量

  荔枝事件后,乐寿堂的宫女们开始接二连三地病倒。

  最先倒下的是给太后梳头的刘婆子。她晨起时发现自己右手食指肿成了胡萝卜,指甲盖泛着青,一碰就疼得打颤。太医来看,说是中了“阴毒”,开了几副驱邪的药,喝下去却吐得昏天黑地。

  接着是小厨房的周婶。她负责给太后熬杏仁酪,那天舀起一勺,竟看见酪里浮着根长头发。周婶尖叫一声,碗摔在地上,杏仁酪泼在青砖上,瞬间腐蚀出个黑窟窿。

  最玄乎的是掌管茶库的陈姑姑。她夜里守库房,分明锁好了门,第二日清晨却发现茶柜全被打开,顶层的翡翠茶盏少了两只。更骇人的是,她枕头底下多了个银镯子——那是三个月前病逝的小宫女春桃的遗物。

  “春桃……”陈姑姑攥着银镯子直发抖,“她死的时候,手腕就是这么肿的。”

  春桃是去年冬天没的。当时太后嫌梅花不够香,命人去西山砍了百棵梅树,移植到颐和园。春桃跟着去搬树,雪地里滑了一跤,撞在石头上,脑浆都出来了。死后停灵三天,就被草席卷着扔去乱葬岗。

  “莫不是……怨气?”陈姑姑把银镯子供在香案上,可当晚就梦见春桃站在床头,指甲缝里还沾着雪渣和树皮:“姑姑,我冷,我疼。”

  消息传到李福全耳朵里,他连夜去请白云观的道士。老道掐指算了半晌,脸色煞白:“冰窖的冰有问题。你们可知,那冰是从哪里来的?”

  “当然是京西的冰窖。”李福全不解。

  “错了。”老道捻着胡子,“今夏的冰,取的是昆明湖底的陈冰。十年前,昆明湖清淤,挖出过上百具女尸。都是修园子时累死的宫人,草席一裹就埋在湖底。那冰……吸了怨气。”

  第三章 荔枝林的哭声

  七月初七,太后要在昆明湖赏荷,点名要吃新鲜荔枝。

  阿福跟着李福全去冰窖取冰,刚掀开棉帘,就听见里面“噼啪”作响。冰台上的荔枝盒全裂开了,果肉腐烂成泥,混着血水往下滴,在冰面汇成个暗红的湖。

  “别碰!”李福全拽住要上前的阿福,“去,叫几个壮太监来,把这些全倒了。”

  可壮太监们来了,却说什么都不肯动手。为首的王二壮脸都绿了:“爷,这冰……这冰在动!”

  阿福凑近一看,头皮发麻——冰面下的暗红液体正在翻涌,像有什么东西在底下扑腾。更诡异的是,腐烂的荔枝堆里,竟冒出几缕白色的头发,缠在锡盒的铜扣上。

  “妖言惑众!”李福全抄起藤条就要抽,却被王二壮拦住:“您瞧那冰台!”

  冰台中央裂开条缝,缝隙里伸出一只青紫的手,指甲深深抠进冰里。紧接着,一张肿胀的脸从冰缝中挤出来——正是春桃!

  “冰里有我……冰里有我们……”春桃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像从水底传来,“荔枝甜,我们的血苦啊……”

  众人尖叫着跑出冰窖。阿福躲在墙角,看见李福全的藤条掉在地上,他的腿软得像团烂泥。这时,冰窖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哭声,像有千百个女人在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

  当晚,太后在乐寿堂摆宴。荔枝依旧摆在描金漆盘里,红得刺眼。可太后刚咬了一口,突然“呸”地吐在地上:“什么劳什子!又苦又涩!”

  李福全跪在地上,额头抵着砖:“老佛爷恕罪,冰窖的冰……怕是不能用了。”

  太后冷笑:“不能用了?那就把昆明湖的冰全挖出来,再派五百个太监去岭南砍树!我就不信,这点子小事办不好!”

  殿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哭。阿福望着案几上的荔枝,突然发现每颗果核里都嵌着粒细小的白骨。

  第四章 慈宁宫的夜哭

  半个月后,慈宁宫传来消息:太后染了怪病。

  她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在荔枝林里狂奔,脚下的泥土是软的,一踩就陷进血水里。那些被她累死、饿死、冻死的宫人围着她,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腿,嘴里喊着:“还我命来!”

  御医开的安神药喝了十几副,半点用没有。太后整宿整宿地哭,说听见婴儿的笑声,说看见春桃站在床头,腕子上还戴着那只银镯子。

  “去,把白云观的老道请来!”太后喘着粗气,“让他给朕驱邪!”

  老道进了慈宁宫,刚跨进门就皱起眉头。他绕着寝殿转了三圈,突然指向床头的珊瑚树:“这树不对。”

  那是一棵百年珊瑚树,枝桠间缀满珍珠。太后视若珍宝,每天都要摸一摸。

  老道伸手一掰,珊瑚树的枝桠“咔”地断了。里面竟藏着个小小的锦盒,打开来,是半枚铜钱和几缕头发——正是春桃下葬时戴的。

  “这是怨气凝结的煞。”老道脸色发白,“太后这些年,修园子、换冰窖、运荔枝,死了多少人?他们的魂儿缠在这园子里,缠在您身边。再这么下去……”

  “住口!”太后突然尖叫,“朕是万金之躯,岂会被几个贱婢纠缠!”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婴儿的啼哭。那哭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像是从殿顶,从梁间,从地底下同时冒出来。太后掀开被子要跑,却看见床帐上垂下一缕缕湿漉漉的长发,缠住了她的手腕。

  “放我走……放我走……”春桃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冰里的冷,我受够了……”

  终章 颐和园的秋天

  光绪二十三年秋,颐和园的荔枝树全死了。

  不是旱死,不是冻死,是树干里渗出黑血,叶子落光后就枯成了焦炭。有人说,是那些被累死的宫人的怨气附在树上,要替自己讨个公道。

  太后再也没进过乐寿堂。她在慈宁宫设了佛堂,每日诵经,却总说听见荔枝腐烂的味道。

  年底,李福全在整理旧物时,从冰窖的墙缝里掏出个锡盒。打开来,里面是半块荔枝,果肉早已化尽,只剩颗血红色的珠子。

  珠子里映出张脸——是春桃,是阿福,是所有死在园子里的宫人。他们张着嘴,无声地喊着:“还我命来。”

  第二年春天,颐和园的湖面上漂起密密麻麻的荔枝核。每个核里都嵌着粒白骨,随着水波晃啊晃,像在数那些被碾碎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