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抽屉里的春天-《雁过留声时咖啡未温》

  移交档案的清单压在桌角,孟雁子三个字被她用红笔圈了又圈,像道即将愈合的伤口。

  木盒是在最深处发现的。

  深棕色漆皮剥落的边角蹭着她的掌心,当一声轻响响起时,她甚至不用看就知道——半块象牙白的琴键残片正躺在褪色的丝绒里。

  指腹刚触到琴键边缘,一段旋律就从喉咙里涌了出来。

  那是首不成调的曲子,音符像散了线的珠子,却让她的眼眶突然发热。

  她哼得很慢,尾音在办公室的寂静里打着旋儿,直到身后传来抽气声。

  雁子姐?小禾抱着一摞档案袋站在门口,发梢还沾着走廊的穿堂风,您不是说...说要把记性清零吗?

  孟雁子这才惊觉自己在哼歌。

  她低头看着掌心里的琴键,残片边缘被她摩挲得发亮,像块浸了月光的玉。不是记。她的声音轻得像落在纸页上的灰,是它自己冒出来的。

  小禾的档案袋地掉在桌上。

  这个刚毕业的实习生总爱把碎发别在耳后,此刻那缕头发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晃动:我上周整理您的工作日志,最后一页写着停职记录。

  可您看——她抓起孟雁子的手腕,指腹按在她腕骨内侧,这里还在跳,像藏了台小钟。

  孟雁子没抽回手。

  她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三天前在老酒馆,李咖啡转身时眼尾的红。

  他说你记得那么多,可你有没有记得我最怕你难过,那时她的心跳快得要撞破肋骨,现在却慢下来,一下一下,像在给某个答案打拍子。

  有些事。她轻轻抽回手,从抽屉里抽出个牛皮信封,不用存进脑子。

  信封上的字迹歪歪扭扭,致:未知的演奏者几个字洇着墨点。

  当琴键残片地落进信封时,走廊尽头的电话突然炸响。

  小禾跑去接,回来时眼睛亮得像沾了星子:阿哲老师的艺术展撤展了!

  小萤姐在展厅哭着说要辞职——

  古城艺术中心的玻璃门被风拍得哐哐响。

  小萤的辞职信皱巴巴捏在手里,指节发白。

  她对面的阿哲盯着墙上空了的展柜,那些曾贴着标签的旧物,此刻正被工作人员装进纸箱。

  我们把大刘的伤疤当标本。小萤的声音带着哭腔,信纸边缘被她揉出毛边,他说那天是去救弟弟,我们却用监控截图说他转身离开...姐,我参与了这场伤害。

  孟雁子接过辞职信时,指尖触到纸上未干的泪痕。

  她想起三天前小萤举着手机问我们是不是把别人的痛当素材,那时自己说是,所以要道歉。

  现在小萤的睫毛上还挂着泪,像沾了露水的草叶。

  能醒过来,就不算晚。她把信叠好收进包里,转身时看见阿哲正对着空墙发呆。

  音乐该不该有真相?阿哲的声音像被揉皱的纸,他蹲在关闭的播放器前,红色指示灯还在微微闪烁,我用大刘的监控声效做背景音,以为这是艺术重构...可他说那是他这辈子最疼的一天。

  盲眼琴师阿弦的三弦就靠在墙角。

  他摸索着坐过来,指尖拂过断了一根的琴弦:我八岁摸琴,摸了四十年。琴弦在他手下发出嗡鸣,盲人听琴,不问对错,只问——他突然拨动那根断弦,刺耳的颤音划破展厅的寂静,有没有风穿过弦。

  老酒馆的铜铃在傍晚被风撞响时,李咖啡正用酒精棉擦拭调酒杯。

  吧台下的龙舌兰酒瓶还缠着奶奶的红绳,他盯着那抹褪色的红,直到邮差的敲门声惊得冰块掉进摇酒壶。

  漂流信封的封口有些毛躁,他抽出琴键残片时,半张五线谱从里面滑出来。

  墨迹是浅灰色的,有些地方被水洇开,却让他的呼吸猛地一滞——那是他十七岁在奶奶的酒馆写的旋律,没完成就被揉成团扔进了垃圾桶。

  摇酒壶掉在吧台上的声音惊动了隔壁桌的客人。

  李咖啡的手指捏着五线谱,指节泛白。

  他想起终南山古寺的废墟,那时雁子蹲在瓦砾堆里,说这琴键摸起来像会唱歌,他却嫌她捡破烂麻烦,催着她快走。

  酒柜最上层的录音笔落了灰。

  他擦了三次才按开开关,背景音里立刻涌进熟悉的杂音:酒瓶碰撞的脆响,冰块掉进杯中的轻吟,窗外回民街的车水马龙。

  他对着麦克风调整呼吸,突然听见自己吞咽的声音——每次调新酒时他都会这样,紧张得喉结发紧。

  《凉咖啡·Live版》上传到古城热线群时,附言只有一行字:这次不为谁调,只为那一刻真实活着。

  秋夜的城墙砖有些凉。

  孟雁子的耳机突然自动播放音乐,她刚要切歌,一段熟悉的杂音就涌了进来。

  冰块碎裂声、酒瓶相碰声,还有...极轻的一声吞咽。

  她停下脚步。

  月光漫过城砖的缝隙,像场无声的雨。

  耳机里的旋律还是没完成的样子,音符东一个西一个,却让她想起抽屉里那半块琴键——原来未完成的,从来不是曲子。

  原来你也在。她对着风说,声音被吹散在城垛间。

  三天后,小禾抱着新一批口述史录音来找她时,眼睛亮得反常:雁子姐!

  你听这个——

  录音里先是风声,然后是三弦的颤音。

  阿弦的声音混在风里,很轻:最难听的那段,才是琴最后想说的话。

  我给它起名《弹错的音,才是活着》。小禾把录音笔递过来,归档编号cx-66,您看行吗?

  孟雁子笑着点头。

  她出门时路过地铁口,街头艺人的鼓点突然错了一拍。

  她脚步微顿,嘴角轻扬,没回头。

  那晚她做了个梦。

  梦里有段陌生的心跳声,规律、沉稳,间隔精确如钟摆。

  她在黑暗里追着那声音跑,却始终看不见源头。

  直到晨光漫进窗户,最后一声心跳还在她耳中回响,像句没说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