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补胎风波-《前往非洲》

  天刚扒开鱼肚白,达市的热浪就裹着黄沙漫过来,粘在皮肤上发腻。

  李朴叫工人把两台空调样机绑在皮卡后斗,尼龙绳勒得手心发红,仍反复拽了三次。张田蹲在芒果树下擦扳手,烟卷叼在嘴角没点燃,烟灰簌簌掉在工装裤上:“王丹介绍的都是华人圈里的头脸人物,别迟到。慢点开,昨天姆博戈说市政厅在调施工队,烂路那边或许有动静了。”

  刘景抱着纸箱出来,配件碰撞声叮当响,往副驾一扔砸出闷响:“带上补胎工具!这边路邪性,上次我去西郊送铜管,轮胎扎了三根钉子,备胎都换秃噜了。”

  李朴应着钻进驾驶室,皮卡发动时“突突”冒两团黑烟,像只喘粗气的老黄牛,顺着仓库前的烂路颠簸着往外拱。

  刚拐上主路,就见几个工人在路坑边插警示桩,橘色工装在晨光里晃得眼疼。戴安全帽的工头挥着铁铲喊:“下周动工修路!绕着走——别陷进去!”

  李朴踩油门的脚都轻了。

  阳光斜斜切过挡风玻璃,把仪表盘晒得烫手指。路边凤凰木刚抽新叶,嫩绿枝条垂下来扫过车窗,留几道湿痕。他哼起《海阔天空》,指尖敲着方向盘盘算:今天量完五个客户的尺寸,明天集中安装,月底业绩冲上去,就能给家里寄笔钱了。

  变故砸在拐进机场路的瞬间。

  皮卡突然往左歪,车身晃得像要翻。

  李朴猛踩刹车,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刺破晨雾。车停稳后他跳下来,左前轮瘪得像张皱纸,一寸长的铁钉斜插在胎面上,钉帽裹着铁锈和黄沙,像颗嵌在肉里的烂牙。

  “操!”李朴踢了脚轮胎,从后斗翻出千斤顶。路边卖芒果的黑人大妈探过竹筐,生硬的中文裹着果香:“补胎?前面五百米,阿里的店!比换备胎快!”

  他抬头看天,太阳已爬得老高,阳光砸在背上像烙铁。换备胎至少要半小时,第一个客户约定的时间快到了。

  李朴咬咬牙,把皮卡往路边推了几米,发动着往大妈指的方向开——瘪掉的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嗤啦嗤啦”的哀鸣。所谓的“店”就是个铁皮棚,歪歪扭扭支在路边,棚下横放着个锈迹斑斑的千斤顶,穿蓝工装的黑人师傅正蹲在地上,用铁丝捆自行车链条。

  “师傅,补胎。”李朴指着耷拉的轮胎,汗水顺着下颌线滴在尘土里。

  阿里抬头,咧嘴笑出两排白牙:“五十先令,十分钟!”他抄起千斤顶塞到车底,脚一踩就把车身顶起,动作麻利得像玩魔术。卸下轮胎拎到棚里,往铁皮盆里一泡——气泡“咕嘟咕嘟”冒得欢,正好是铁钉扎破的地方。

  李朴凑过去看,想见识下非洲补胎的门道。只见阿里摸出尖嘴钳,“咔嗒”一声拔下铁钉,又从墙角扯过团黄麻绳,在黑乎乎的机油桶里蘸了蘸,搓成细条就往破洞里塞。

  “停!”李朴一把按住他的手,“师傅,不用补胎片?不用胶水?”

  阿里眨着圆眼睛,显然没听懂。旁边卖冰镇可乐的黑人小伙凑过来,中文带着卷舌音:“他说这是最好的法子,麻绳浸了机油,密封得很,不会漏气。”

  李朴僵在原地。在国内补胎,师傅都是用砂纸打磨胎面,涂专用胶水,再把带纹路的补胎片压实,哪见过用麻绳堵窟窿的?“这样不行!开几公里就会漏气!”

  阿里摆着手,胳膊上的肌肉块鼓起来,继续往破洞里塞麻绳,塞得满满当当后,掏出刀片割掉多余部分,再用砂纸磨得跟胎面齐平。“好了!”他拍着轮胎上的手印,把轮胎扛到车上装牢,“放心开!我的技术,达市第一!”

  李朴半信半疑付了钱,发动皮卡时特意看了眼胎压。刚开出去三百米,就感觉方向盘发沉——轮胎还是软塌塌的,但赵老板家就在前面路口,只能咬着牙往前蹭。

  第一个客户赵老板,住的是市区的华人聚居区,两层小楼围着铁栅栏,跟珊瑚湾的别墅没法比,但院子里也种着三角梅。赵老板绕着皮卡转了圈,眉头拧成疙瘩:“你这轮胎怎么回事?快瘪了吧?不是我说,做生意得讲究点,这模样客户看了都不放心。”

  “刚补的胎,师傅说没问题,可能是天气热有点跑气。”李朴赶紧拉开后斗,把样机搬下来,“赵老板您看,这是咱们的王牌型号,制冷量足还静音,王丹姐家客厅装的就是这款,她说开着比空调房还舒服。”

  赵老板敲了敲样机外壳,接过说明书翻得“哗哗”响:“王丹跟我提过你们,说你们售后随叫随到。我家客厅和主卧各要一台,今天能装不?我儿子明天从内罗毕回来,怕他热得睡不着。”

  “今天量完尺寸,明天一早就让师傅过来。”李朴掏出卷尺,蹲在客厅角落量尺寸,“您放心,安装师傅都是咱们自己人,安徽来的老周,装空调快十年了,装完还会帮您把外机擦干净。”

  量完尺寸,赵老板留他喝了杯凉茶。刚走出铁栅栏,就听见“噗”的一声——左前轮彻底瘪了,轮毂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李朴气得踹了车胎一脚,鞋尖沾了层黄沙,只能掏出手机给刘景打电话。

  “喂,刘哥,轮胎又瘪了,那麻绳根本堵不住洞。”李朴的声音透着股憋闷。

  电话那头传来刘景的急吼:“我早跟你说非洲补胎是糊弄事!你偏不听!肯定是你开车不看路,钉子扎进去都不知道,现在好了,耽误客户怎么办?”

  “路缝里藏着的钉子,根本看不见!”李朴压低声音,怕赵老板听见,“我在赵老板小区门口,离仓库五公里,备胎还在后面斗里,一个人换不动。”

  “换不动也得换!”刘景的声音像炸雷,“我跟你说,这补胎钱你自己掏,公账不报!耽误了生意,你自己负责!”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李朴握着发烫的手机,胸口堵得发慌。他知道刘景的德性,出了事先甩锅,争辩也没用。他咬咬牙,从后斗拖出备胎,千斤顶往车底一塞,脚踩着往下压。太阳烤得地面发烫,汗水顺着额角流进眼里,涩得生疼,T恤贴在背上,能拧出半盆水。

  换好备胎已是正午,日头悬在头顶,把影子缩成一团。李朴在路边摊买了个玉米饼,硬邦邦的硌牙,就着矿泉水咽下去。刚要发动皮卡,就听见铃铛响——阿里骑着辆破自行车过来,手里举着根铁钉,老远就喊:“老板!你的钉子!忘在我店里了!”

  李朴接过铁钉,气得手都抖——这根比刚才拔的还粗,钉尖带着倒钩,明显是藏在轮胎花纹里没发现的。他刚要开口,阿里就笑着拍他肩膀:“下次补胎找我,四十先令!便宜!”说完蹬着自行车窜了,车后座的工具箱“哐当”响。

  下午去孙老板娘的服装店,李朴把车开得像蜗牛,眼睛盯着路面,连路缝都要扫三遍。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刚拐进菜市场那条巷,皮卡又猛地一歪——这次是右后轮。

  他跳下来一看,肺都要气炸了——两根铁钉并排扎在胎面上,像野兽的两颗獠牙。旁边卖番茄的黑人妇女用围裙擦着手,笑着说:“年轻人,别生气。这里常有小孩扔钉子,补胎店给他们抽成,赚点饭钱。”

  李朴攥着拳头,指节捏得发白。他终于反应过来,不是自己不小心,是有人故意设套。菜市场里人来人往,挑菜的、讨价的、扛着麻袋赶路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寻常神色,可到底是谁扔的钉子,根本查不出来。

  没办法,他只能推着车找补胎店。这家店比阿里的大些,两个师傅正围着辆卡车忙活,工具摆了一地。可补胎的法子还是老一套——拔钉子,塞浸油的麻绳,磨平。李朴站在旁边看,心里泛起一阵无力:这就是达市的现状,没有专业设备,没有标准流程,全靠手艺人的“经验”糊弄。

  补完胎,李朴付了钱,开车时特意放慢速度,生怕麻绳又松了。孙老板娘的服装店在巷口,玻璃门上贴着“中国制造”的海报。她看见李朴满头大汗,赶紧递过张冰镇湿巾:“李师傅,看你这模样,路上出事了?”

  “别提了,轮胎扎了两次。”李朴擦着汗,把样机搬进来,“孙姐,您看这型号合适不?卧室装这台小的就行,省电。”

  孙老板娘叹了口气,给空调样机盖上块布防灰:“这边就这样,我老公上次一天扎了三次胎,最后没办法,换了四个新胎。”她朝巷口努努嘴,“那些小孩也可怜,爹妈死得早,跟着亲戚过,不扔钉子就没饭吃。”

  量完尺寸,孙老板娘留他吃午饭。番茄炒蛋、青椒肉丝,都是家常味。席间她扒着米饭说:“在非洲做生意,就得装着三分糊涂。上次我店里被偷了三台音响,报警后警察来了拍两张照片就走,说是‘部落纠纷’,不了了之。”

  李朴扒着饭,没说话。他想起王丹说的,珊瑚湾别墅也常丢东西,芒果树的果子刚熟就被偷摘。贫穷像张密网,把人困在里面,有人挣扎着靠手艺吃饭,有人就走了歪路。

  下午三点,去第三个客户家,李朴特意绕了远路,走政府办公区的柏油路。路面平整,来往的都是挂着政府牌照的越野车,他心里松了口气——这下总安全了。可刚拐进客户家所在的小巷,皮卡又歪了——左后轮,这次扎得更狠。

  李朴彻底崩了。他踹了轮胎一脚,骂了句脏话,声音带着哭腔。轮胎上扎着根带弯钩的铁钉,钉身磨得发亮,明显是有人特意打磨过,就是要让轮胎彻底报废。小巷里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个黑人老头慢悠悠走出来,白胡子沾着点灰尘:“年轻人,别气坏了身子。补胎吗?我儿子会,收你便宜点。”

  李朴看着老头浑浊的眼睛,又看了看瘪成纸片的轮胎,只能点头。老头喊了声,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从巷子里跑出来,手里拎着个掉漆的工具箱。补胎的流程还是老样子,拔钉、塞麻绳、磨平,少年动作很快,手指被机油染得发黑,却没半点嫌弃。

  “多少钱?”李朴掏钱包的手都在抖。

  “三十先令。”老头摸出个铁皮盒,把钱放进去,“我看你今天扎了好几次胎,不容易。”

  李朴付了钱,心里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该恨还是该同情——扔钉子的人是为了活命,补胎的人也是为了活命,可他们的活命,是建立在别人的麻烦之上。

  他蹲在路边给刘景打电话,声音发沉:“刘哥,轮胎又扎了,这次是带弯钩的,明显是人为的。”

  “人为的?李朴你少找借口!”刘景的声音像炸雷,“谁闲得慌跟你过不去?我看你就是开车走神,扎了胎想赖别人!我告诉你,这轮胎你自己解决,要是耽误了后面的客户,你这个月奖金别想要了!”说完挂了电话。

  李朴握着手机。

  委屈像潮水般涌上来,他一天跑东跑西,渴了喝矿泉水,饿了啃玉米饼,累得腰都直不起来,遇到糟心事想找个人商量,换来的却是劈头盖脸的指责。他靠在皮卡上,看着小巷里追逐打闹的黑人小孩,突然觉得鼻子发酸——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像粒被风吹来的沙,孤立无援。

  “年轻人,喝点水。”老头递过来瓶冰镇可乐,瓶身凝着水珠,“我儿子以前也扔过钉子,被我揍了一顿。我说,靠手艺吃饭,睡得香。”

  李朴接过可乐,冰得手发麻。

  他看着老头脸上的皱纹,想起了老家的父亲——父亲是个木匠,一辈子靠刨子和锯子吃饭,再穷也不接偷工减料的活。

  他突然明白,不管在哪片土地,总有坚守底线的人,不能因为遇到几个糟心事,就否定所有。

  补完胎,李朴去见最后两个客户。

  或许是运气好转,后面的事很顺利,客户都爽快地定了型号,约定了安装时间。

  等忙完,夕阳已经把天空染成了橘红色,路边的凤凰木开得正艳,花瓣落在地上,像铺了层红地毯。

  开车回仓库时,李朴特意绕到珊瑚湾附近。

  别墅区的围墙在夕阳里泛着金辉,院子里的椰子树影婆娑,隐约能听见孩子的笑声。

  回到仓库,张田正蹲在门口修发电机,刘景坐在小马扎上抽烟,地上扔了一地烟蒂。

  刘景看见他,把烟蒂踩灭:“你可算回来了!一天扎三次胎,我还以为你把车开沟里了!客户那边有意见没?”

  “客户都定好了,明天安装。”李朴把尺寸单递给张田,声音没起伏,“今天的事不是意外,有人故意扔钉子。”

  “故意扔钉子?”刘景冷笑一声,站起身拍了拍裤子,“我看你就是为自己不小心找借口!谁会跟你个卖空调的过不去?分明是你开车不看路!”

  “我没有找借口!”李朴的声音也高了起来,“第三次扎的钉子是带弯钩的,明显是人为做的!巷子里的老头都跟我说了,他儿子以前也扔过钉子!”

  张田赶紧拦住他们:“好了好了,都别吵了!事情都过去了,客户那边没问题就好。小李,今天辛苦了,先去洗个澡,晚饭我让哈桑买了鸡,炖了汤。”

  李朴没说话,拿起换下来的轮胎走进仓库。轮胎上的麻绳已经掉出来了,破洞清晰可见。他看着轮胎,心里做了个决定——换个新轮胎。虽然要自己花钱,但总比天天扎胎强。

  晚饭的时候,气氛很沉闷。

  刘景没再说话,只是埋头吃饭。张田给李朴夹了块鸡肉:“小李,别往心里去。刘景那人就是这脾气,刀子嘴豆腐心。明天我跟你一起去安装,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张哥,谢谢你。”李朴说,“我打算明天去买个新轮胎,这旧轮胎补了也没用,总不能天天扎胎。”

  张田点点头:“应该换,安全第一。钱不够的话,我先借你点。”

  “不用了,我自己有钱。”李朴说。

  晚上,李朴躺在宿舍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觉得,在非洲做生意,不仅要面对市场的竞争,还要面对这些意想不到的麻烦。

  可他不后悔来非洲,这里虽然苦,但也有的是机会。

  第二天一早,李朴就去了汽配城。

  汽配城很大,摆满了各种汽车配件,大多是二手的。他逛了好几家店,终于找到了一家卖新轮胎的。老板是个印度人,看到李朴是中国人,笑着说:“中国朋友,便宜点卖给你,一万先令。”

  李朴砍了砍价,最终以九千先令的价格买了下来。

  老板帮他把轮胎装上车,还送了他一个胎压计:“以后开车前,先测测胎压,安全。”

  回到仓库,张田已经在等他了。

  看到新轮胎,张田点点头:“这钱花得值。走吧,去给客户安装。”

  皮卡发动起来,新轮胎在路面上滚动,平稳得很。

  车刚开出仓库,就看到施工队已经来了,几辆挖掘机停在烂路旁边,工人们正在清理路坑。

  李朴心里一喜,跟张田说:“张哥,你看,路开始修了!”

  张田也笑了:“太好了!路修好了,以后送货就方便了。咱们的生意,肯定会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