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他去修信号塔了-《沉星映长空》

  禹星野那句“走了”,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楚星窈心头漾开一圈微澜,随即被更深的夜色吞没。

  她看着他利落地转身,高大的背影在星光下拖出长长的影子,大步走向那辆墨绿色的钢铁巨兽。军靴踩在沙地上,笃笃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挽留的决断。他没回头,甚至没再瞥一眼她肩上还带着他体温和气息的外套。

  引擎低吼着被唤醒,车灯骤然刺破黑暗,两道雪亮的光柱如同探入戈壁腹地的利剑。轮胎碾过砂石,卷起一小股烟尘。墨绿色的车身只一个干脆的调头,便载着那个沉默而疲惫的男人,朝着与生活区相反的方向——基地外围那片更荒凉、更靠近戈壁深处的区域驶去,很快便消失在沉沉的夜幕里,只留下渐渐消散的引擎轰鸣和车尾灯两点迅速缩小的红芒。

  楚星窈独自站在原地,肩上还披着那件过于宽大的作训外套。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残留的体温和混杂着汗味、机油味、风沙尘土的气息霸道地包裹着她。夜风失去了阻挡,重新卷起沙粒扑打在她脸上,带着更深露重的凉意。

  她拢了拢外套的前襟,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拉链头。那上面似乎还沾着他指腹的粗粝感。她抬头望向禹星野消失的方向,夜空深邃,星河依旧璀璨,却仿佛瞬间空寂了许多。

  他说“走了”。不是告别,更像是一个通知。

  他去修信号塔了。

  在拍完一场搏命的深海戏,长途驱车数千里,吃了一碗面,在星空下站了不到半小时之后。

  楚星窈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在清冽的空气中迅速消散。心底那点被外套暖意催生出的、近乎错觉的温存,被这风驰电掣的离开冲淡,沉淀为一种更深的、带着酸涩的理解。这就是禹星野。他的关心是行动,是砸碎困境的锤子,是接通生路的导线,是披在肩头的外套,更是连夜去修好那个隔绝了联系的“信号塔”。没有解释,没有多余的话,只有直接到近乎粗暴的行动力。

  她没再停留,裹紧了外套,转身走向自己那排板房。脚步踩在沙地上,沙沙作响,在空旷的夜里显得格外孤单。

  * * *

  单间的灯被按亮,昏黄的光线驱散了门口的黑暗。楚星窈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风声和寒意。房间里还残留着她离开时的气息,混合着桌上摊开的剧本油墨味。只是此刻,肩上这件带着强烈外来者印记的外套,让这个小小的空间氛围变得有些不同。

  她脱下外套,动作有些迟缓。粗糙的布料在灯光下更显破旧,肩胛和袖口处有明显的磨损,沾着已经干涸的泥点。她没把它挂起,只是随手搭在了椅背上。那浓烈的、属于禹星野的气息瞬间在房间里弥漫开来,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楚星窈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外面依旧是浓稠的墨蓝,基地围墙上的探照灯光柱规律地扫过远处起伏的沙丘轮廓。禹星野消失的方向,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看不到任何灯光或动静。信号塔……在哪个角落?

  她收回目光,走到桌边。那个冰凉的卫星接收端安静地躺在桌面上,幽蓝的屏幕一片死寂。她拿起它,指腹摩挲着光滑的外壳,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她犹豫了一下,指尖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模仿着禹星野那简陋的“烤肠摩斯码”节奏,轻轻敲击了一下:

  嗒(短)嗒(短)嗒(短)------ (在?)

  停顿。接收端毫无反应,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意料之中。她放下接收端,没再尝试。转身走进狭小的卫生间。花洒打开,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洗去一天的疲惫和风沙的痕迹。水流声中,她仿佛还能听到引擎远去的轰鸣,看到星光下那个沉默而疲惫的侧影。

  换上干净的睡衣,带着一身水汽回到房间。她拿起剧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椅背上那件外套,飘向窗外那片禹星野消失的黑暗。

  疲惫感如同潮水,终于彻底淹没了紧绷的神经。她关掉顶灯,只留下床头一盏光线微弱的小夜灯。房间陷入半明半暗的暖黄光影里。她躺到床上,拉上被子。被褥柔软,却驱不散心底那股沉甸甸的、混杂着担忧、酸涩和一丝……被那件外套气息包裹着的奇异安心的复杂情绪。

  她侧过身,面朝着椅背的方向。昏暗中,那件作训外套的轮廓模糊不清,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空气里,属于他的气息丝丝缕缕,固执地萦绕不去。她闭上眼,白天“星图共鸣”时的精神冲击、杀青宴的喧嚣、星空下的寂静、引擎的轰鸣……所有的画面和感受在脑海中纷乱交织,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沉的疲惫。

  意识在暖黄的光晕和熟悉的气息中,渐渐沉入黑暗。

  * * *

  戈壁深处,远离生活区的荒僻角落。

  一座锈迹斑斑、如同钢铁巨兽骨架般矗立在风沙中的老式军用信号塔,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沉默地俯视着无垠的沙海。塔身斑驳,巨大的锅状天线在夜风中发出低沉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

  墨绿色的越野车停在不远处,车灯早已熄灭,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禹星野嘴里叼着一支笔形强光手电,雪亮的光柱刺破黑暗,打在信号塔冰冷的钢铁支架上。他正徒手攀爬在离地十几米高的塔身中部。没有安全绳,只有沾满油泥的粗粝手套紧紧抓住锈蚀的钢梁借力。身上那件单薄的黑T恤早已被汗水浸透,紧贴在贲张的背肌上,在夜风中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动作敏捷得像只壁虎,却又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感。沉重的军用工具箱用一根结实的帆布带斜挎在背上,随着他的攀爬哐当作响。寒风如同刀子,卷着沙粒抽打在他脸上,生疼。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布满血丝的眼睛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锐利如鹰隼,只专注于眼前锈蚀的螺栓和错综复杂的线路。

  “操……锈死了!”他低低咒骂一声,声音嘶哑干涩。他松开一只手,从背后的工具箱里粗暴地抽出一柄硕大的活动扳手。沉重的扳手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精准地卡死在锈死的巨大螺母上。

  他整个身体在半空中绷紧,如同拉满的强弓。手臂肌肉贲张,贲张的青筋透过湿透的T恤清晰可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全身的力量瞬间爆发!

  嘎吱——嘎嘣!

  令人牙酸的金属断裂和摩擦声刺破了戈壁的寂静!锈死的螺母终于被暴力拧松!碎裂的锈块簌簌落下。

  禹星野喘息着,汗水顺着鬓角和下巴不断滴落,砸在冰冷的钢梁上瞬间凝结成冰。他丢掉扳手,迅速从工具箱里掏出替换的零件和绝缘胶带,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带着一种在恶劣环境下磨砺出的本能精准。剥线、绞接、缠绕、固定……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由最深的墨蓝转为一种朦胧的藏青。东方的地平线开始透出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风似乎更大了些,卷起的沙粒打在信号塔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

  禹星野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处线路的驳接。他扯下嘴里叼着的强光手电,关掉。瞬间的黑暗让他眼前一花。他死死抓住冰冷的钢梁,稳住身体,剧烈地喘息着。汗水在寒风中迅速冷却,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手臂上那道被楚星窈贴上小熊创可贴的擦伤,在反复的用力下似乎又隐隐作痛。

  他抬头,望向东方那抹越来越清晰的白光。又低头,看向脚下那片沉睡在黎明前的戈壁滩。生活区的方向,只有几点微弱的灯火,如同散落在沙海里的萤火虫。

  他从工具箱最内侧,掏出一个巴掌大小、外壳同样布满磕碰痕迹的军用信号中继器。动作有些僵硬,手指冻得发麻。他扯开中继器底部的防水盖,露出里面的开关。没有犹豫,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拇指,重重地按了下去!

  嗡——!

  中继器内部发出一阵低沉的嗡鸣,几盏指示灯顽强地闪烁起来,由红转黄,最终艰难地稳定在微弱的绿色!

  几乎在同时!

  嗡——!嗡——!嗡——!

  信号塔顶端,那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锅状天线内部,沉寂已久的信号放大器猛地发出一阵沉闷的启动轰鸣!如同垂死的巨兽被注入了强心剂!塔身上几盏早已熄灭多年的红色信号灯,如同被唤醒的远古巨兽之眼,骤然亮起!虽然光芒微弱,却在渐亮的晨光中,顽强地闪烁着!

  成了!

  禹星野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白气,那气息瞬间被寒风撕碎。他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只有一种“任务完成”的麻木疲惫。他不再停留,手脚并用,动作比上来时更加谨慎却依旧利落,沿着冰冷的钢架快速向下攀爬。

  双脚重新踏上坚实而冰冷的地面时,东方的天空已被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巨大的朝阳如同熔化的金球,正奋力挣脱地平线的束缚,将万道金光泼洒在无垠的戈壁滩上。风沙在金光中狂舞,信号塔锈蚀的骨架被镀上一层辉煌的金边,顶端那闪烁的红灯和重新开始缓慢旋转的天线锅,如同苏醒的巨人,沉默地宣告着信号的回归。

  禹星野站在越野车旁,仰头看着这座被他强行唤醒的钢铁巨兽。晨光勾勒出他沾满油泥、汗水和沙尘的侧脸,下巴的胡茬染上金色,眼底的血丝在强光下更加明显。他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和沙粒,动作粗暴。

  然后,他拉开车门,发动引擎。巨大的轰鸣声再次撕裂戈壁清晨的宁静。他没有再看信号塔一眼,墨绿色的越野车卷起滚滚沙尘,朝着沐浴在朝阳金光中的生活区方向,疾驰而去。

  * * *

  楚星窈是被一阵持续而剧烈的震动惊醒的。

  不是闹钟,也不是梦魇。

  震动来自她枕边——那个冰凉的卫星接收端!

  她猛地睁开眼。房间里,小夜灯暖黄的光晕依旧。窗外,天色已然大亮,金灿灿的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嗡!嗡!嗡!

  接收端在她掌心疯狂地震动着!不再是之前断断续续的提示,而是持续、稳定、充满力量的脉冲!幽蓝的屏幕亮得刺眼,信号格图标不再是空空如也,而是顽强地、满满当当地亮起了五格!旁边一个绿色的连接标识,如同呼吸般规律地闪烁着!

  信号……通了?

  塔……修好了?

  楚星窈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随即狂跳起来!她几乎是从床上弹坐起来,双手紧紧攥住那个疯狂震动的接收端,冰凉的金属外壳被她的掌心捂得发烫。

  就在这时,接收端屏幕一闪,一条新的信息图标,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瞬间亮起!

  点开。

  没有文字。

  没有图片。

  只有一段极其简短的音频文件。

  她颤抖着指尖,按下播放。

  滋啦……电流噪音极其轻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背景里,是呼啸而过的戈壁风声,还有……一种极其遥远、却异常清晰的、沉重而规律的……引擎轰鸣声?

  然后,是禹星野那嘶哑疲惫、却清晰无比的声音,带着风沙的粗粝感,穿透了清晨的空气,清晰地撞进她的耳膜:

  **“……吵醒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