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貂裘覆身-《掌印太自卑》

  一阵不同寻常的、急剧的骚动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声不再是零散的看客,而是杂乱却有力,似乎有七八人之多,还清晰夹杂着宫人惊慌的低呼、被强行推开的不满嘟囔、以及一个略显尖细却异常焦急强硬的呵斥声:“闪开!都闪开!冲撞了贵人你们有几个脑袋?!” 这动静与他之前听到的所有窃窃私语和零星嘲弄都截然不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势和紧迫感,强行切入并瞬间打破了这片被恶意和冷漠笼罩的领域。

  围观的人群仿佛被无形的利刃劈开,响起一阵更加压抑的惊呼、倒抽冷气声和迅速退避、衣袂摩擦的窸窣声。那层厚厚的、隔绝视线的被褥之外,光线似乎都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仿佛有什么极其明亮耀眼的存在闯了进来。

  沈玠麻木的神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大的变故猛地刺了一下,但他混沌的大脑无法思考,只是本能地蜷缩得更紧,瘦削的肩膀耸起,颤抖得更加厉害,如同秋风中最瑟缩的叶子。是又来什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要近距离欣赏他的惨状吗?还是钱公公去而复返,觉得惩罚不够,要当众加重折辱?恐惧如同冰水,再次浇遍全身。

  然而,预想中的严厉斥责或新的嘲弄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极其急促的、带着明显奔跑后的微喘、猛地停在他面前咫尺之处的脚步声。那脚步声很轻巧,却带着一种一往无前的、甚至有些慌乱的决绝。

  紧接着,笼罩在他头顶、那床浸透了他一夜耻辱和这几日所有恐惧、几乎已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脏污被褥,被一只明显属于孩童的、却异常用力的小手猛地、毫不犹豫地扯了下来!

  动作甚至带着一种愤怒的粗暴,那缠得死紧的、粗糙的草绳被生生扯断,勒过他冰冷的脖颈,带来一丝刺痛。

  骤然降临的、虽然灰暗却对比鲜明的光线,如同无数根细针,刺得沈玠紧闭已久的双眼生疼,泪水瞬间涌出。但他还是下意识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视线模糊不堪。

  模糊的视野如同浸水的宣纸,艰难地一点点聚焦。

  首先闯入眼帘的,是一双绣着极其精致繁复缠枝莲纹的、鞋尖缀着圆润珍珠的软缎绣鞋,鞋面上沾了些许匆忙赶路时溅上的细微尘埃。往上看,是绯红色的宫装裙摆,用料讲究,外面罩着一件用料极贵的、雪白的狐裘滚边短比甲,绒毛洁白丰盈。

  最后,他的目光缓慢上移,对上了一张脸。

  一张稚气未脱、却此刻涨得通红、写满了巨大震惊、熊熊愤怒和……一种他从未见过、也难以理解的、深切痛楚的小脸。梳着可爱的双鬟髻,簪着小巧玲珑的珍珠珠花,额前的碎发因为急促的奔跑而有些散乱,贴在光洁的额角。那双总是像黑葡萄一样明亮灵动、闪烁着好奇与娇憨的杏眼,此刻瞪得大大的,眼眶在瞬间变得通红,蓄满了摇摇欲坠的水汽,长长的睫毛如同受伤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承不住那巨大情绪的重量而彻底决堤。

  是宜阳公主殿下!她怎么会来这里?!

  她只有十岁,站在那里,甚至比被强行按跪着的沈玠高不了多少,但此刻,她小小的身躯里却仿佛酝酿着一场可怕的风暴,周身弥漫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骇人的气势。

  她的目光如同被钉住了一般,死死地落在沈玠身上——看着他头发上、脸上沾着的污秽和灰土,看着他苍白如纸、被纵横交错的泪痕与半干血污糊得一塌糊涂、几乎看不出原本面容的脸,看着他身上那件破碎成缕、勉强遮体、被凝固暗红和新鲜艳红血液浸透的单薄衣衫,以及衣衫下那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甚至有些地方隐约见骨、还在微微渗着组织液的恐怖鞭痕……看着他如同被暴风雨彻底摧折过的芦苇般、剧烈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散架崩溃的身体……

  她的目光最后,定格在他那双因为极度寒冷、恐惧和绝望而彻底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片死寂与空洞的眸子上。那里面什么都没有了,没有痛苦,没有哀求,只有彻底的灰败和湮灭。

  “……”宜阳的小嘴张了张,嘴唇剧烈地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没能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红透的眼圈里,蓄积的泪水再也承受不住重量,大颗大颗的、滚烫的泪珠毫无预兆地、争先恐后地滚落下来,划过她细腻白皙的脸颊,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也仿佛砸在了沈玠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她似乎完全被眼前这极端残忍、超乎想象的景象惊呆了,击垮了!怎么会……怎么会被作践成这样?!是谁?!怎么敢?!

  下一秒,一种前所未有的、炽烈的、几乎要将她小小身体都点燃的愤怒,猛地取代了那瞬间的震惊和悲伤,如同火山喷发般席卷了她全身!那怒火是针对施暴者,是针对这些冷漠的看客,也是针对这吃人的规矩!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不容置疑的急切,猛地伸出小手,胡乱地解开了自己身上那件华贵无比、绒毛丰盈、在冬日暗淡天光下依然流淌着柔和而雍容光泽的紫貂皮斗篷的珍珠扣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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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件斗篷一看便知价值连城,紫貂毛色乌黑油亮,细密柔软,是皇室尊贵身份和极致恩宠的象征,寻常宫人连碰触一下的资格都没有,平日她自己也极为爱惜。

  然后,在周围所有目瞪口呆、几乎要惊掉下巴、陷入死一般寂静的注视下,在沈玠茫然又惊恐、几乎以为自己出现幻觉的眼神中,宜阳用力一扬手,将那件无比珍贵、温暖洁净、还带着她体温和淡淡馨香的紫貂斗篷,猛地、紧紧地、几乎是用裹的方式,严严实实地覆盖包裹住了沈玠近乎赤裸、血迹斑斑、沾满污秽、剧烈颤抖的冰冷身躯!

  貂裘内侧极致柔软温暖的绒毛瞬间贴上了沈玠冰冷刺痛、布满冷汗和黏腻血污的皮肤。那突如其来的、几乎有些烫人的温暖与他几乎冻僵的体温形成了尖锐到可怕的对比,刺激得他猛地一个剧烈哆嗦,如同被电流击中。

  但比身体反应更快的,是那几乎将他残存灵魂都彻底撕裂的、滔天的自卑和恐惧!

  这温暖……这昂贵……这洁净……这代表着她无比尊贵身份和荣耀的一切……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触碰他这样肮脏、卑贱、刚刚受过那般公开羞辱和酷刑、浑身散发着骚臭污秽气息、连自己下身都管不住的阉奴?!

  这是玷污!是亵渎!是对她金枝玉叶身份的莫大侮辱!会给她带来无尽厄运和非议的!他承受不起!一丝一毫都承受不起!

  “不……不……不要……”

  沈玠像是被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到了一般,发出一声破碎扭曲的、近乎窒息般的呜咽。他用尽刚刚恢复的一丝微末气力,疯狂地瑟缩着,躲闪着,试图将那件仿佛带着千斤重量的、过于温暖昂贵的斗篷从自己身上抖落下去。动作间,粗糙的貂裘面料不可避免地摩擦着背后狰狞绽开的伤口,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几乎让他晕厥的剧痛,但他根本顾不上了,此刻心理上的恐惧远远压倒了一切生理的痛苦。

  “别……殿下……不可以……拿开……求求您……求您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风箱,混合着血沫和泪水,微弱却充满了极致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惊恐,“脏……奴婢脏……奴婢身上……污秽不堪……不能……不能玷污了您的……东西……会……会污了您的手……污了您的身份……求您……别……”

  他甚至不敢抬头看她,只是拼命地想把身体蜷缩起来,恨不能钻进地缝里,彻底躲开这份足以将他最后一点存在都焚毁的“恩赐”和“温暖”。那暖意此刻对他而言,比刚才的寒冷更加可怕,更像是一种酷刑。

  “住口!”

  宜阳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带着明显的、未褪的哭腔,却异常强硬、霸道,甚至猛地盖过了呼啸的风声。她小小的胸膛剧烈起伏着,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沈玠,那眼神里不是厌恶,而是一种混合着极致心痛、无法言说的愤怒和一种不容置疑的、不许他如此自轻自贱的执拗。她不仅没有松开,反而用那双小小的、却异常有力的手,更紧地、几乎是死死地攥住了斗篷的边缘,用力将他裹紧,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把他从那个冰冷的、绝望的深渊里硬生生地、霸道地拽回来!

  “本宫说你不脏就不脏!”她几乎是吼出来的,眼泪还在不停地掉,语气却斩钉截铁,带着十岁孩童所能拥有的、最纯粹也最不容反驳的维护和认定,“一件破衣裳罢了!有什么了不起!盖着!这是命令!”

  她的动作和话语,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玠早已破碎不堪的心上,砸得他头晕目眩,神魂震荡,哑口无言,只剩下更加剧烈的、无法控制的、几乎要散架般的颤抖。那温暖的包裹,此刻感觉更像是一座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华美的囚笼。

  宜阳却不再看他,猛地转过身,用那双还含着滚烫泪水、却已然喷薄着怒火的眼睛,如同利剑般扫视向周围那些早已惊得呆若木鸡、鸦雀无声、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围观宫人。她的目光所及之处,那些之前还带着各种恶意、冷漠或猎奇心态看热闹的人,无不惊慌失措地垂下眼帘,纷纷“扑通”、“扑通”地跪倒在地,恨不得把脑袋深深埋进冰冷的地里去,浑身筛糠般发抖,冷汗直流,再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小姑娘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哽咽颤抖,却依旧带着无法完全压抑的愤怒和威势,清晰地、一字一句地、如同颁布铁律般,将她的命令狠狠砸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心里:

  “你们都给本宫听着!竖起你们的耳朵听清楚了!”

  “沈玠是永宁殿的人!他的人,他的命,他的罚,只有本宫能决断!轮不到你们任何人来作践!”

  “谁再敢欺他、辱他、轻贱他,就是在打本宫的脸!就是在与本宫为敌!”

  “今日之事,若让本宫在外面听到半句闲言碎语,无论是谁嚼的舌头,无论隔了多久,一经查出,一律重处,绝不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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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听清楚了没有?!”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倾尽全力吼出来的,带着与她稚嫩面容和嗓音极不相符的、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严和滔天怒意。那声音虽然还带着一丝奶气,却清晰地、冰冷地在这片死寂的长街上空回荡,震得每个人心头发颤,肝胆俱寒。

  “听……听清楚了……” “奴才/奴婢遵命!奴才/奴婢不敢!” 底下响起一片惶恐至极、参差不齐、带着颤音的回应,所有宫人都将身体伏得更低,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瑟瑟发抖,再不敢抬头看一眼那小小的、却如同发怒幼狮般的身影。

  宜阳胸口剧烈起伏着,狠狠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鼻涕,小脸擦得愈发红了,这才重新转回身,看向地上那个被宽大貂裘几乎完全包裹住、依旧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涣散空洞、仿佛失去魂魄的沈玠。

  那巨大华贵的紫貂斗篷衬得他愈发瘦骨嶙峋,脆弱得如同下一秒就要碎裂消失。温暖的裘皮包裹着他,却更反衬出他此刻极致的狼狈与悲惨,形成一种诡异而令人心酸至极的画面。貂裘的下摆拖曳在肮脏的地面上,沾上了尘土和血污,显得格外刺目。

  宜阳的眼圈又红了,鼻头一酸,但她强行忍住了更多即将涌出的眼泪,深吸一口气,俯下身,伸出自己那双小小的、白皙柔嫩的手,不是去命令身后的宫女太监,而是亲自、毫不犹豫地试图去搀扶沈玠那虚软得几乎无法支撑的胳膊。

  “起来,”她的声音放低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拒绝的强硬,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沙哑,“我们回去。” 语气里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庇护。

  沈玠浑身剧烈一颤,下意识地想要躲避退缩,抗拒她的触碰,身体却虚弱得不听使唤,连移动分毫都困难无比。貂裘带来的温暖确实在一点点驱散他体内那致命的寒意,但那份随之而来的、沉重的心理负担和惶恐不安,却让他比刚才赤裸跪地时更加无措、更加痛苦,仿佛被架在火上烘烤。

  “殿下……不可……奴婢……奴婢能自己……奴婢……”他试图挣扎,声音细若游丝,气若游丝。

  “闭嘴!不准再说话!这是命令!”宜阳凶巴巴地打断他,虽然动作因为年龄和力气所限显得有些笨拙,却异常坚定地用力撑着他的一只胳膊,试图将他从冰冷彻骨的地上拉起来。但她毕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沈玠虽然瘦弱,却是个十六岁的少年骨架,又几乎完全无法自主用力,她根本拉不动。

  她立刻抬起头,对身后同样处于巨大震惊但总算反应更快一些的大宫女春桃急声道,语气急促而焦虑,甚至带上了哭腔:“春桃姐姐!快过来帮忙!小心点!轻一点!别碰着他的伤!碰到一下我唯你是问!”

  “是!是!殿下!”春桃这才从巨大的震惊和骇然中彻底回过神来,连忙上前,和另一个机灵有力的小太监一起,小心翼翼地、极其谨慎地、尽量完全避开那些可怕的伤口,一左一右,极其缓慢地将虚软无力、意识在半昏半醒间徘徊的沈玠从冰冷的地上搀扶起来。那件昂贵的紫貂斗篷滑落了一些,露出他背部那惨不忍睹、血肉模糊的景象,春桃只看了一眼,立刻倒吸一口冷气,眼圈瞬间也红了,连忙更小心地替他拢好裘皮,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沈玠的双腿根本无法站立,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全靠春桃和小太监两人全力架着。他的头无力地垂着,下巴抵着胸口,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挣扎,唯有身体还在本能地、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那件过于华贵宽大的貂裘裹着他,下摆拖曳在尘土中,沾染上更多的污渍,与他此时的狼狈形成无比刺目的对比。

  “回宫!立刻!”宜阳看着被勉强搀扶起来的沈玠,咬了咬下唇,毫不犹豫地命令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斩钉截铁的决绝,“春桃,你亲自去!用跑的!立刻去太医院,传当值最好的太医!直接到永宁殿暖阁来!就说本宫命令的,谁敢耽搁,后果自负!”

  “是!奴婢这就去!”春桃连忙应下,小心地将沈玠的胳膊交给旁边另一个小太监,提起裙子,几乎是以奔跑的速度,抄近路疾步向太医院方向冲去,心知此事关乎人命,更关乎公主的震怒,丝毫不敢怠慢。

  永宁殿的一行人,以一种极其引人注目、却又无人敢再抬头直视、死寂般的氛围中,簇拥着中心那个被华贵貂裘包裹着、依旧颤抖不已、奄奄一息的身影,艰难地、迅速地离开了这片刚刚上演了极致羞辱与惊天逆转的西三所长街路口。

  寒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呼啸着,卷动着地上残留的、模糊的暗红色血迹,以及那床被遗弃在原地、散发着浓重屈辱气味的脏污被褥,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而在不远处的一个廊柱厚重阴影之后,一个穿着普通低等太监服饰、毫不起眼、面容模糊的身影,将刚才发生的一切——从公主疾奔而来,到褪裘覆盖,到厉声呵斥,再到亲自搀扶命人送回——全都一丝不落地尽收眼底。他的眼神闪烁不定,最终,归于一片冰冷的算计和凝重。他悄无声息地后退,如同融化的阴影,迅速转身,沿着宫墙下最僻静无人的小道,脚步又快又轻,疾步向着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所在的方向潜行而去,准备将永宁公主这“逾越规矩、任性妄为、袒护罪奴、威慑宫人”的惊人之举,一字不落地立刻详细禀报给他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