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空轿冷院-《如晦传》

  腊鼓未歇,大雪初霁。

  辰时正,一顶四人青布小轿,自宫城角门迤逦而出,轿帘低垂,轿帷补丁叠补丁,像一块被缝补的破旗,却仍被风撕得猎猎作响。

  没有仪仗,没有鼓乐,更无半分“冲喜”的排场。

  唯有两匹瘦马,蹄声“哒哒”,在雪地里拖出两道深沟,仿佛把“靖王弃妃”四个字,犁进京城每一道目光。

  沈如晦端坐轿中,双膝并拢,双手交叠,指背因用力而泛白。

  她身上,仍披着那件灰布旧袄,外头只罩了一层粗白麻,麻布前胸,用红线绣了个大大的“喜”字,却线头乱飞,像被猫抓过,更像丧幡。

  怀里,铜盒与圣旨隔衣相贴,一冷一热,如冰火交煎。

  昨夜,她踩着洪尚忠的惨叫,踏出冷宫大门。

  今日,她踩着满城窃笑,被抬进靖王府。

  ——同样是无声的雪,同样是无底的渊。

  ……

  轿子绕城半匝,停在靖王府西侧门。

  门洞漆黑,铜环生绿,雪堆到门槛,无人清扫。

  马夫甩鞭,喝令开门。

  半晌,门缝里探出一张睡眼惺忪的老脸,沟壑纵横,像被斧头劈过。

  “谁?”

  “新王妃到,还不迎轿!”马夫怒喝。

  老头眯眼,目光穿过轿帘缝隙,与沈如晦对视一瞬,忽地咧嘴,露出几颗黄牙。

  “没接到令。”

  他“哐”地阖上门,落栓声重而脆,像给棺材钉钉。

  马夫脸色青白,回首望轿,不知如何是好。

  沈如晦却自行伸手,掀开轿帘。

  冷风卷雪,猛地灌入,吹得她鬓发乱飞,吹得麻布“喜”字倒卷,啪啪打在她面颊。

  她抬脚,下轿,鞋底踏雪,发出“吱”一声细响。

  “开门。”

  声音不高,却清冽如刀,刀口贴着耳廓,惊得马夫一颤。

  老头再次探脸,目光落在她袖口——

  那里,用红线绣着个极小的“沈”字,针脚细密,像一条潜伏的蛇。

  老头眼神微闪,终于拔了栓。

  门开,一股药腐混着潮腥的气味,扑面而来,像掀开一座古墓。

  门内,积雪更深,脚印却寥寥,唯有一行,深一脚浅一脚,通向幽暗。

  沈如晦抬步,跨过门槛。

  ——自此,再不是冷宫罪眷,而是靖王府“活殉”王妃。

  ……

  入门无影壁,唯两丈高的粉墙,墙皮剥落,露出里砖,像巨兽褪皮后的疮。

  墙头,插着一排白幡,幡尾被风撕得稀烂,却仍顽强地飘,发出“啪啪”裂响,像无形的掌声,也像无声的嘲笑。

  沈如晦前行,脚印在雪地里,笔直,笔直,像用刀背划的线。

  尽头,终于出现一道人影——

  那是个瘸腿老仆,弯腰执帚,扫雪。

  扫帚是秃的,雪是硬的,他便用帚头一下一下,砸出浅浅白痕,像在刨坟。

  听见脚步声,他抬头,目光浑浊,却亮得惊人。

  “新主子?”

  他嗓音沙哑,像钝锯割木。

  沈如晦颔首。

  老仆咧嘴,露出空荡荡的牙床,忽然伸手,指向西侧。

  “西跨院,草长,屋漏,风大。”

  “但,能活。”

  说罢,他继续扫雪,仿佛方才那一句,已耗尽全部力气。

  沈如晦循他所指,穿过月洞门。

  ——门洞石匾,刻着“听雪”二字,笔力遒劲,却从中断裂,雪覆其下,像给墓碑披麻。

  ……

  西跨院,比传闻更荒。

  积雪压倒了半堵矮墙,杂草从砖缝里钻出,枯枝交错,像无数只干手,向天抓挠。

  院中央,孤零零一座木屋,屋瓦灰黑,瓦缝长出尺高的蒿草,风一过,草叶互相拍打,发出“沙沙”幽响,似低泣。

  门前,悬着两盏白纸灯笼,灯面写“喜”,却被雪水浸透,墨迹晕开,像两行黑泪。

  沈如晦立在阶下,仰头,望那灯笼。

  灯笼随风转,背面,竟各隐着一个“奠”字。

  ——喜即是丧,丧即是喜,皇家赐婚,原是一场公开的活祭。

  她抬手,推开门。

  门轴发出“吱——呀”长叫,像老人临终的喘。

  屋内,比外更冷。

  四壁空空,唯中央,摆着一张矮榻,榻上铺一层苇席,席边散着几粒黑硬的老鼠屎。

  榻前,一只火盆,盆里积着冷灰,灰里,插着半截焦黑的纸钱。

  窗纸,东破一块,西裂一条,风从裂缝灌入,吹得苇席“哗啦”作响,像有人在里面挣扎。

  沈如晦卸下肩上的小包袱——那是她离宫时,唯一被允许带出的“嫁妆”。

  包袱里,只有三样:

  铜盒、半本《毒医秘录》、以及那只被冻裂的馒头。

  她把铜盒放在榻沿,推开窗,窗外,正对着那株枯梅。

  梅树不知几年未剪,枝桠横生,枝头却挂着一枚小小的花苞,被雪压弯,像随时会断,却固执地不肯坠落。

  沈如晦伸手,指尖轻触花苞,低声道:

  “你也,想逃?”

  身后,忽传来脚步。

  回头——

  一个青衣小婢,低头端盆,盆内是冷水,水面上,漂着一块泛黄的巾子。

  “姑娘,净面。”

  小婢声音细若蚊蚋,手却抖得厉害,盆沿“哒哒”撞着铜盆,像更鼓。

  沈如晦伸手,却在即将触到水时,停住——

  巾子下,隐着一道暗红,像血干后的锈。

  她指尖一挑,巾子翻开,背面,竟用血写着一个极淡的字:

  【跑】

  小婢猛地抬眼,眸里满是惊惧,唇瓣无声开合:

  “王、王爷……不是人。”

  话音未落,院外,忽传来“哗啦”一声——

  像重物落地,又像铁链拖地。

  小婢脸色惨白,盆也顾不得,转身就跑,却撞进一人怀里。

  ……

  来人,正是靖王府管家——魏三。

  白日里,他引沈如晦入西跨院,丢一句“安分待着”,便拂袖而去。

  此刻,他左手提着一盏风灯,右手,却拖着一条拇指粗的铁链。

  链尽头,拴着一头黑犬,犬身瘦得肋骨可数,瞳仁却绿得渗人。

  小婢撞在魏三胸口,被他一把拎起,像拎一只鸡。

  “乱跑什么?”

  他声音不高,却冷得吓人。

  小婢瑟瑟发抖,眼泪鼻涕齐下。

  “奴、奴婢只是……送水。”

  魏三冷哼,抬手,一巴掌甩在她脸上。

  “啪”一声脆响,小婢被扇得滚倒在地,半边脸瞬间肿起。

  “下次,再乱闯,就喂狗。”

  黑犬似听懂,猛地前扑,獠牙擦着小婢颈侧,咬破一片衣料。

  小婢惨叫,却死死捂住嘴,不敢哭出声。

  沈如晦立在阶上,静静看着,眸色深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