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紫宸殿上新王印 青史简中初文心-《大秦帝国:铁血文明》

  第一百章 紫宸殿上新王印 青史简中初文心

  咸阳宫的铜钟敲过三更时,陈墨仍在太史令署的灯下校订《秦记》的最后一卷。案上堆叠的竹简散发着淡淡的松烟墨香,最上面一卷摊开着,赫然是“昭王五十有六薨”几个秦篆大字,笔锋沉郁,是他昨夜蘸着晨露写就的——那露水带着霜意,像极了昭王临终前凝视咸阳宫的眼神。

  “太史令还没歇息?”一个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是内侍省的老宦官,捧着一方锦盒,步履蹒跚地走进来,“新君登基大典的吉时定在卯时三刻,相邦让老奴来问问,《秦记》的先王本纪,能否赶在大典前誊抄完毕?”

  陈墨抬头,见老宦官锦盒里的黄绫隐隐透出印玺的轮廓,心中了然——那是新铸的“庄襄王印”,待会儿要在紫宸殿上,由异人亲手接过。他压下喉间的涩意,指着案上的竹简:“劳烦公公回禀相邦,昭王本纪已毕,孝文王……三日在位,事迹简略,也已补全。”

  提到孝文王嬴柱,老宦官的眼神暗了暗。这位只做了三天秦王的君主,仿佛只是历史的一个注脚,却在临终前的弥留之际,攥着陈墨的手,断断续续说了句“书……同文……”——那时陈墨还以为是老人糊涂了,此刻想来,或许是昭王早有嘱托。

  “那就好,那就好。”老宦官捧着锦盒的手微微颤抖,“相邦说,新君登基,当有新气象,《秦记》既是国史,也是新朝的脸面,可不能出半分差错。”他意有所指地扫过案角那卷写着“书同文策”的素帛,那上面的字迹尚未干透,是陈墨昨夜心血来潮,将“仓颉新体”的构想首次系统化写下的草稿。

  陈墨不动声色地将素帛卷起,塞进《秦记》的空白简之间:“公公放心,国史当秉笔直书,既不溢美,也不隐恶。新朝气象,不在笔墨,而在民心。”

  老宦官没再接话,只是深深看了陈墨一眼,转身离去时,袍角扫过门槛的铜环,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像极了孝文王咽气时,那枚从指间滑落的玉扳指砸在金砖上的声音。

  卯时三刻,紫宸殿的丹陛上已经站满了文武百官。陈墨捧着《秦记》的誊抄本,站在史官的位置,看着异人穿着玄色王袍,从台阶下缓缓走来。这位曾在邯郸做了多年质子的新君,眉宇间还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却在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猛地挺直了脊梁——那姿态,像极了当年昭王亲政时的模样。

  “新君即位,当承先王遗志,统摄万民,安固四海!”礼官的唱喏声在大殿回荡。

  吕不韦站在异人身侧,穿着一身崭新的紫袍,腰间悬着刚赐的“相邦”印绶,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目光却像鹰隼般扫过阶下的宗室元老,在嬴傒等几个老臣脸上稍作停留,带着不易察觉的威压。

  陈墨的心微微一沉。昨夜他收到墨家密探的消息,说吕不韦在孝文王的丧礼期间,以“辅政”之名,调换了宫中十二处侍卫的统领,全换成了自己的亲信。此刻紫宸殿的梁柱之后,隐约能看到那些陌生的面孔。

  “请新君受印!”

  老宦官捧着锦盒上前,异人伸出手,指尖触到那方“庄襄王印”时,微微顿了一下。陈墨看得清楚,他的拇指在印玺的螭虎纹上摩挲了三下——那是当年在邯郸质子府,陈墨教他的暗号,意为“周遭有诈”。

  就在印玺即将触碰到异人掌心的瞬间,阶下突然传来一声厉喝:“且慢!”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嬴傒拨开人群,大步走到丹陛之下,花白的胡须在晨风中颤抖:“老臣有奏!先王遗诏虽立异人为主,可孝文王陛下在位三日暴薨,其中疑点重重,岂能仓促登基?”

  殿内顿时一片哗然。孝文王暴毙之事,朝野早有流言,只是没人敢在新君登基大典上公然提出。

  吕不韦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嬴傒公这是何意?孝文王陛下是老疾复发,太医令可有脉案为证,难道还能有假?”他看向站在文官列中的太医令,眼神冰冷。

  太医令浑身一颤,慌忙跪倒:“回……回相邦,确是老疾复发,脉案俱在。”

  “脉案可改,人心难欺!”嬴傒却不肯退让,从袖中掏出一卷竹简,“这是孝文王陛下驾崩前夜,召老臣入宫时的手书,上面说‘近侍异动,需防’,绝非老疾之言!”

  陈墨的心头猛地一跳。他昨夜校订孝文王本纪时,总觉得记载过于简略,尤其是关于“夜召宗室”的部分,只有“召傒公,语不详”六字,原来是被人动了手脚!

  异人握着印玺的手紧了紧,目光扫过吕不韦,又看向陈墨,带着询问。陈墨微微点头,示意嬴傒的手书可信——他认得孝文王的笔迹,那卷竹简上的“防”字,最后一笔拖得极长,带着明显的仓促与警惕。

  “嬴傒公多虑了。”吕不韦上前一步,挡在异人面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孝文王陛下晚年多忧,偶发呓语亦有可能。今日是新君登基大典,岂是质疑先王之时?若公执意如此,便是对先王不敬!”

  他话音刚落,殿外突然传来甲胄碰撞的声响,一队侍卫冲了进来,将嬴傒团团围住。为首的侍卫长正是吕不韦的亲信,腰间悬着的铜符,与当年监视邯郸质子府的秦国暗卫所持一模一样。

  “吕不韦!你敢动我?”嬴傒怒喝,挣扎着想要反抗。

  “拿下!”吕不韦厉声道,“待大典结束,再交由宗正寺议罪!”

  眼看嬴傒就要被拖出殿外,陈墨突然上前一步,捧着《秦记》高声道:“相邦息怒!《秦记》有载,昭王在位五十六年,凡遇宗室异议,必当‘广听纳谏,而后行之’。今日新君登基,正应效仿昭王,何不先验看傒公的手书,再定夺不迟?”

  他将《秦记》高高举起,竹简在晨光中泛着青灰色的光:“国史在此,可证昭王遗训!”

  殿内的气氛瞬间凝固。百官们面面相觑,不少老臣眼中露出赞同之色。昭王的威望深入人心,陈墨搬出《秦记》和昭王遗训,吕不韦再专断,也不能公然违抗。

  异人适时开口,声音虽轻,却带着新君的威仪:“相邦,陈太史说得是。先验手书吧,也好让众卿心服。”

  吕不韦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冷哼一声:“既如此,便请陈太史验看——太史令掌国史,辨伪存真,是你的职责。”他特意加重“辨伪存真”四字,带着威胁。

  陈墨接过嬴傒的手书,走到殿中,借着晨光仔细查验。手书的竹简确实是宫中特制的“青竹”,上面的墨迹尚未完全干透,边缘有淡淡的水渍,与孝文王驾崩前夜的阴雨天气吻合。最关键的是,竹简末端的防伪印记——一个极小的“柱”字(孝文王名嬴柱),刻在竹节内侧,是当年昭王为防止伪造诏令,特意为诸子定制的暗号。

  “确是孝文王陛下手书。”陈墨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近侍异动,需防’八字,确为陛下真迹。”

  吕不韦的眼中闪过一丝阴鸷,却很快掩饰过去:“即便如此,也不能证明孝文王陛下的死因与新君有关。今日大典,不可再耽搁,还请新君受印!”

  这一次,没人再反对。嬴傒被押了下去,但他的话像一颗石子,在百官心中激起了涟漪。异人接过印玺,指尖触到冰凉的玉质,突然转身,将印玺举过头顶,对陈墨道:“陈太史,《秦记》既成,便请以新君之名下令,将昭王、孝文王本纪誊抄百份,颁行各郡,让天下人知晓大秦传承有序!”

  陈墨心中一暖。异人这是在借颁行国史,巩固自己的合法性,同时也是在保护他——吕不韦若想动太史令,就得先掂量掂量《秦记》在天下人心中的分量。

  “臣遵旨。”陈墨躬身领命,目光与异人相接,看到了新君眼中的坚定。

  大典继续进行,异人正式登基,号庄襄王。吕不韦被册封为相邦,总揽朝政,接受百官朝拜时,他的笑容里带着志得意满,却在转身的瞬间,狠狠瞪了陈墨一眼。

  陈墨知道,这只是开始。吕不韦不会善罢甘休,嬴傒的事,孝文王的死因,还有潜藏在暗处的反对势力,都将是新朝面临的挑战。

  大典结束后,陈墨回到太史令署,刚坐下,石匠就匆匆跑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卷麻布,上面是墨家密探从陇西传来的急报:“师父,陇西叛乱的蒙骜旧部,竟然打着‘复昭王旧制,罢黜书同文’的旗号,还说……还说要拥立子婴为‘文枢王’,与洛阳的‘存韩社’遥相呼应!”

  “文枢王?”陈墨皱紧眉头,这个称号显然是针对他提出的“文枢”概念,“他们把‘书同文’和子婴绑在一起,是想借反对新制的名义,行复辟之实。”

  石匠忧心忡忡:“那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把‘书同文’的事暂时压一压,先稳定局势?”

  “压不得。”陈墨摇头,从案上拿起那卷“书同文策”的素帛,“越是动荡,越要推行‘书同文’。你看这素帛上的字,‘和’‘同’‘安’,哪一个不是乱世百姓的期盼?吕不韦靠武力压制反对,我们就得靠文字凝聚人心,这才是昭王和孝文王真正的遗志。”

  他顿了顿,对石匠道:“你立刻带几名墨家弟子,将‘书同文策’誊抄百份,分送各郡学宫和市集。告诉天下人,‘书同文’不是新君的霸道,是三代以来的王道——黄帝仓颉造字,本为‘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岂是一国一邦的私产?”

  石匠领命而去,刚走到门口,又被陈墨叫住:“等等,把这卷《秦记》的昭王本纪也带上,让刻工拓印下来,与‘书同文策’一同分发。我要让天下人知道,大秦的统一,不是靠杀戮,是靠一代代君王‘止杀兴文’的积累。”

  夕阳西下时,咸阳城的大街小巷已经贴满了“书同文策”和《秦记》拓片。百姓们围着观看,识字的人念给不识字的人听,不时发出阵阵惊叹。

  “原来昭王当年修都江堰,是为了让蜀地百姓有饭吃啊!”

  “这个‘书同文’好!我儿子在邯郸做买卖,寄回来的信,一半字都不认得,要是都改成这样的新字,就好了!”

  “你看这个‘秦’字,下面是‘禾’,上面是‘春’,原来秦国是盼着天下丰收啊!”

  陈墨站在太史令署的台阶上,看着这一幕,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改变人们的观念很难,反对的声音还会持续很久,甚至可能引发更大的动荡,但只要有一个百姓认同“书同文”的好处,这条路就没有走错。

  夜幕降临时,内侍再次来到太史令署,说新君在偏殿召见。陈墨赶到时,异人正对着一幅地图出神,上面用朱砂圈着陇西和洛阳的位置。

  “陈太史来了。”异人转过身,脸上带着疲惫,却难掩兴奋,“刚收到消息,‘书同文策’在各郡反响很好,连韩魏边境的商人都派人来问,能不能先学新字,方便通商。”

  “这是民心所向。”陈墨道。

  “可吕不韦不这么想。”异人的声音低沉下来,“他刚才来见朕,说‘书同文’是‘不急之务’,劝朕先集中精力平定陇西叛乱,还说……还说要罢免你的太史令,让李斯来主持国史。”

  陈墨并不意外。李斯虽死,但吕不韦身边从不缺擅长权术的文人。他平静地说:“君上不必为难。太史令之位不重要,重要的是《秦记》和‘书同文’能继续下去。若君上觉得李斯的人更合适,臣可以让贤。”

  “朕不是这个意思。”异人连忙道,“朕知道你是真心为大秦。只是……吕不韦掌握着军权,朕现在还动不了他。陇西的叛乱,恐怕还得靠他去平定。”

  陈墨点头:“君上做得对,先稳定大局要紧。至于‘书同文’,臣可以暂时转入暗处,让文枢台的学者们继续推进,不与吕不韦正面冲突。”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卷竹简,上面是他连夜写就的“书同文三策”:一为“订字形”,整理六国文字,以秦篆为基,取各国之长;二为“编字书”,将常用字编成韵文,方便孩童学习;三为“设文驿”,在各郡设立传递文书的驿站,用新字书写公文,倒逼官吏学习。

  “这三策,君上可先藏着。”陈墨将竹简递给异人,“待平定陇西,再逐步推行。相信用不了多久,天下人就会明白,‘书同文’不是秦人的霸道,是天下人的通途。”

  异人接过竹简,紧紧握在手中,仿佛握住了大秦的未来。他看着陈墨,眼中充满了感激:“陈太史,有你在,朕就放心了。”

  陈墨躬身行礼,转身离开偏殿。月光洒在宫道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知道,前路不会平坦,吕不韦的阻挠,陇西的叛乱,韩非的“存韩社”,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孝文王死因之谜,都像一道道关卡,等着他去攻克。

  回到太史令署,陈墨重新点燃灯,继续校订《秦记》。他在“庄襄王元年”的条目下,郑重地写下:“春,王即位,颁《书同文策》,天下始知文枢之要。”

  写完,他放下笔,走到窗前,望着咸阳宫的方向。紫宸殿的灯火还亮着,那是异人在批阅奏折。远处的陇西方向,隐约有烽火燃起,那是叛乱的信号。而太史令署的灯,也亮着,与宫城的灯火、远方的烽火,在夜色中形成三足鼎立之势。

  陈墨知道,这三簇火,象征着大秦的三种力量:王权、武力与文力。它们既相互制衡,又相互依存,共同推动着这个古老的国家,在铁血与文明的交织中,艰难地走向新的未来。

  他拿起那卷刻着六国“王”字的残简,放在《秦记》之上。残简上的“王”字,写法各异,却都透着一股王者的威严。陈墨轻轻抚摸着那些凹凸不平的刻痕,仿佛能感受到六国先民对“王”的理解——不仅仅是权力,更是责任,是让天下人“书同文,行同伦”的责任。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灯火摇曳。陈墨的目光落在案角的空白竹简上,那是留给“庄襄王本纪”后续的篇幅。他知道,属于异人的时代才刚刚开始,属于“书同文”的时代也才刚刚开始,而他和《秦记》,将忠实地记录下这一切。

  只是在那摇曳的灯火中,他仿佛看到孝文王临终前的眼神,看到嬴傒被押出紫宸殿时的怒吼,看到吕不韦袖中那枚与邯郸暗卫相同的铜符,心中隐隐觉得,孝文王的死因,绝不像表面那么简单,而这背后,或许还藏着一个足以颠覆“书同文”事业的巨大阴谋。

  夜色渐深,太史令署的灯却始终亮着,像一颗在乱世中坚守的文心,映照着青史简上那行刚写就的字:“文之未统,如河之未汇,终有泛滥之忧;书之既同,如车之有轨,方得致远之安。”

  而在陇西的烽火与洛阳的暗流中,一场围绕着“书同文”和大秦未来的更严峻的考验,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