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守夜-《拾穗儿》

  日头越爬越高,毒辣地炙烤着大地。

  昨夜那点可怜的晨露早已蒸发殆尽,沙地重新变得滚烫,踩上去能感到热气透过薄薄的鞋底灼烧着脚心。

  空气里弥漫着焦躁的热浪,吸进肺里都带着灼痛感。

  重新加固草方格的工作远比想象中艰难。久旱的沙土松散得像流水,刚挖好的沟槽,边壁的沙子就不停地往下滑落,埋进去的秸秆需要反复按压、填土,才能勉强固定。

  每个人的体力都在急速消耗,水囊很快见了底,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冒着烟。

  陈阳无疑是其中最辛苦的一个。他不仅要完成自己那份活,还要不断巡视指导。后

  背的伤口在持续劳作下,早已不是隐隐作痛,而是变成了一种持续不断的灼烧感。

  汗水浸透了粗布衫,紧紧贴在身上,每动一下都摩擦着伤口。

  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耳边村民的说话声时而清晰时而遥远。

  "阳娃子,歇会儿吧。"

  马大爷第三次走过来,把水囊递到他面前,"脸色这么差,别硬撑。"

  陈阳摇摇头,接过水囊却只抿了一小口。他不敢多喝,水不多了,得留给还在干活的乡亲们。

  清凉的水滑过干裂的喉咙,反而激起更深的渴意。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把水囊还了回去:"没事,把西边那片弄完就歇。"

  其实西边那片是最难啃的硬骨头。沙丘背风处的草方格受损最严重,几乎要重新铺设。

  但他不能说出来,他是主心骨,得撑着。这些日子,他眼看着村里人从最初的满怀希望到现在的疲惫不堪,若是连他都倒下了,这治沙的事怕是真要前功尽弃。

  拾穗儿坐在田埂的大石头上,目光始终追随着陈阳。她看见他每次直起腰时,都要用手撑着膝盖缓上好一会儿;看见他弯腰时,后背的衣衫上渗出的血迹越来越明显;看见他走路时脚步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她的心揪成一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

  "穗儿姐,喝口水吧。"

  春杏把水囊递过来,声音轻轻的。

  拾穗儿摇摇头,刚要说话,突然看见陈阳在搬一块石头时,身子猛地一晃——

  "陈阳!"

  她的惊呼声刚落,就看见陈阳为了不压坏刚铺好的草方格,在倒地前用手猛地一撑。

  随即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像一根枯枝被折断。

  时间仿佛静止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连风声都似乎停滞了。

  拾穗儿的心跳几乎停止。她再也顾不得膝盖的疼痛,踉踉跄跄地扑了过去。

  每走一步,膝盖都像针扎一样疼,可她浑然不觉,眼里只有那个倒在地上的身影。

  陈阳倒在沙地里,右手腕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

  他试图用左手支撑起身子,却因为剧痛再次倒下。额头上全是冷汗,脸色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陈阳!陈阳!"

  拾穗儿跪倒在他身边,双手颤抖着,想碰他又不敢碰。

  眼泪模糊了视线,她胡乱地用袖子擦去,生怕看不清他的伤势。

  马大爷快步赶来,小心地托起陈阳的右臂查看,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坏了,手腕折了。"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砸在拾穗儿心上。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差点栽倒在地。

  春杏赶紧扶住她,自己也红了眼眶。

  "我......没事......"

  陈阳虚弱地睁开眼,还想安慰拾穗儿,却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嘴唇干裂得厉害,微微一动就渗出血丝。

  "别说话了,省着力气。"

  马大爷立即指挥几个青壮年,"快,找门板来,小心点抬回去!"

  回村的路上,拾穗儿紧紧跟在担架旁。她看着陈阳因疼痛而紧皱的眉头,看着他那不自然弯曲的手腕,心如刀绞。

  这条路,他们一起走过无数回。可现在,他躺在门板上,她拖着伤腿跟在旁边,每一步都走得无比沉重。

  "都怪我......"

  她喃喃自语,"要是昨天不让你去田里......"

  "穗儿,别这么说。"

  同行的马大娘扶住她的胳膊,"阳娃子是为了大伙,为了这片地。你要坚强些,他还要靠你照顾呢。"

  回到家,村里的李郎中已经等在院子里。看到陈阳的伤势,他倒吸一口凉气:"这伤得不轻啊。"

  正骨的过程极其痛苦。陈阳咬着一块布巾,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顺着鬓角往下淌,很快就浸湿了头下的枕头。

  他始终没有喊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拾穗儿,用眼神告诉她:别怕。

  拾穗儿紧紧握着他没有受伤的左手,感受着他因为剧痛而突然收紧的力道。

  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但她一声不吭,任由他握着。仿佛这样,就能替他分担一些痛苦。

  等到伤口都处理妥当,陈阳已经虚脱得说不出话。

  李郎中一边收拾药箱,一边低声对拾穗儿交代:"手腕至少要养两个月。后背的伤千万不能沾水,每天换药。

  最麻烦的是他身子太虚,又累又渴,这才容易出事。得想办法弄点有营养的......"

  拾穗儿默默记下,心里却一阵发苦。现在这光景,连喝的水都要精打细算,上哪儿去找有营养的?她忽然想起去年秋天晒干的几枚枣子,一直舍不得吃,或许可以泡水给陈阳补补身子。

  送走李郎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拾穗儿打来清水,仔细地给陈阳擦洗身子。当擦到后背时,她的手忍不住颤抖。

  那道伤口从右肩一直延伸到腰际,皮肉外翻,虽然已经上了药,依然狰狞可怖。她想起这伤是怎么来的——那天为了帮马大爷家加固被风沙损坏的房梁,一根椽子突然断裂,陈阳为了推开马大爷,自己被落下的木头划伤。

  "你这个傻子......"她轻声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流下来,"总是想着别人,从来不想想自己......"

  夜深了,拾穗儿却毫无睡意。她坐在炕沿,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仔细端详着陈阳的睡颜。

  才二十出头的人,眉头却已经刻上了深深的川字纹。他的嘴唇因为失血而苍白,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这只曾经有力的大手,现在缠着厚厚的绷带,无力地垂在身侧。

  窗外,风声又起。这声音让拾穗儿心惊胆战。草方格还没完全巩固,陈阳又倒下了。

  明天的风沙会不会把他们的心血都毁掉?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她轻轻抚平陈阳紧皱的眉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你好好养着,还有我呢。"

  油灯的火苗微微晃动,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拾穗儿拿起针线,开始缝补陈阳白天被撕破的衣衫。

  一针一线,都带着说不尽的忧思。这件粗布衫已经补了又补,但她舍不得扔,这是陈阳娘生前最后一件为他做的衣裳。

  后半夜,陈阳发起烧来,浑身滚烫,不停地说着胡话:"水......穗儿......草方格......守住......一定要守住......"

  拾穗儿一遍遍地用湿布给他擦拭额头,喂他喝水。水是珍贵的,但她毫不吝啬。

  看着他干裂的嘴唇,她恨不得把自己变成一口井,给他源源不断的清泉。

  她想起小时候听奶奶阿古拉说,人要是发烧说胡话,那是因为魂儿还在惦记着没做完的事。陈阳的魂儿,还留在那片沙地里。

  天快亮时,陈阳的烧终于退了些,沉沉睡去。拾穗儿轻轻下炕,推开房门。

  黎明的微光中,村庄还在沉睡。远处的沙丘在晨曦中显出朦胧的轮廓。风小了,但依然能听见沙粒拍打门窗的细碎声响。

  她走到院子的水缸前,看着缸底那仅剩的一层清水,心里沉甸甸的。

  但当她回头望向屋内,看着炕上那个需要她照顾的身影时,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从心底升起。

  "不怕,"她对自己说,"有我在。"

  晨光初现,在她疲惫却坚定的脸上投下淡淡的光晕。

  这一夜的守候,让她明白了什么是相濡以沫。前路再难,他们也要一起走下去。就像这沙漠里的胡杨,根连着根,共同抵御风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