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他还活着-《时光,它替我们记得》

  铁门被猛地推开,沉重的铰链发出刺耳的呻吟。

  一股混杂着浓烈消毒水、陈旧血腥味、汗味和药物气息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瞬间将兮浅裹住,几乎让她窒息。

  门内是一个光线昏暗的大厅,原本工厂的骨架还在,高耸的屋顶布满蛛网,几盏裸露的白炽灯发出惨淡的光,勉强照亮下方混乱的景象。

  大厅里拥挤不堪。简易担架随意摆放,上面躺着或蜷缩着发出痛苦呻吟的人。

  角落里有人裹着脏污的毯子在咳嗽,声音像破风箱。

  穿着沾染不明污渍白大褂或便服的人影匆匆穿梭,脸上写满疲惫和不耐烦。

  空气里弥漫着绝望和麻木的气息。

  兮浅的出现短暂地吸引了附近几道麻木或警惕的目光。

  她浑身湿透,泥泞不堪,怀里死死抱着一个格格不入的盒子,脸色惨白,眼神却像燃烧的火炭,在混乱中急切地搜寻着指引。

  一个穿着廉价西装、腋下夹着个破旧公文包、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像嗅到猎物的鬣狗,几步就凑了过来。

  “找人?看病?还是……别的?”他压低声音,目光在她怀中的盒子上溜了一圈,带着明显的算计,“这里规矩多,没熟人带路可不行。我路子熟,价格公道,保证……”

  “我找人!”兮浅打断他,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一个多月前,从海岛村送来的重伤员!姓夏……或者叫‘阿陌’!他在哪?”

  她的目光锐利地钉在男人脸上,那份不顾一切的疯狂劲儿让对方下意识地退了小半步。

  男人脸上的油滑笑容僵了一下,小眼睛迅速转动,似乎在评估风险和收益。“海岛村……”他摸了摸下巴,“嘶……好像是有那么一号。伤得可重了,听说差点就交代了。在重症监护那边……”

  他伸出一根手指,隐秘地捻了捻,“不过那边管得严,一般人可进不去,得……”

  兮浅根本不等他说完价格。

  她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几张被雨水浸得半湿的钞票——那是她仅剩的大部分现金——看都没看面额,一把塞进男人手里。

  “带路!现在!”

  钞票的触感和数量显然超出了男人的预期。

  他迅速将钱揣进内兜,脸上立刻堆起职业性的假笑:“跟我来!跟我来!这边走!”转身就朝着大厅深处一条更昏暗的通道挤进去。

  通道狭窄而肮脏,墙壁斑驳,渗着可疑的水渍。

  头顶的灯管忽明忽灭。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混合着一种肉体腐烂般的甜腥气。

  男人的脚步很快,兮浅紧紧跟着,心在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怀里的骨灰盒冰凉沉重,却成了此刻唯一的支点。

  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刷着绿漆的铁门,上面挂着一个简陋的牌子:“重症监护区(隔离)”。

  门口坐着一个身材壮硕、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正百无聊赖地剔着牙。

  带路的男人立刻换上谄媚的笑容凑上去,熟练地递上一支烟,又压低声音嘀咕了几句,手指隐秘地指向身后的兮浅和手里的钞票厚度。

  保安斜睨了兮浅一眼,目光在她狼狈的样子和怀里的黑盒子上停留片刻,带着审视和漠然。

  最终,他懒洋洋地点了下头,接过香烟别在耳朵上,挥了挥手示意开门。

  沉重的铁门被拉开一道缝隙,更冰冷、更纯粹的消毒水味和仪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声涌了出来。

  “只能进去一个人,最多五分钟!”保安瓮声瓮气地说,指了指旁边一个简陋的更衣间,“套上防护服,戴上口罩帽子。”

  兮浅毫不犹豫地冲进更衣间,将骨灰盒小心地放在角落一把破椅子上。

  冰冷的防护服布料摩擦着湿冷的皮肤,橡胶手套笨拙地套在手上。

  当她最后戴上口罩和帽子,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燃烧着疯狂希望与恐惧的眼睛时,保安才拉开铁门放行。

  门内是一条短走廊,两边是高高的、布满磨砂玻璃的窗户,隐约能看到里面晃动的仪器光影。

  走廊尽头又是一道紧闭的门,上方亮着“ICU 3”的红色指示灯。

  一个穿着还算干净白大褂、戴着眼镜、头发花白的老医生正从里面推门出来,手里拿着夹板记录着什么,眉头紧锁。

  看到全副武装闯进来的兮浅,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明显的不悦和警惕。

  “你是谁?这里不能进!”他严厉地呵斥,试图挡住去路。

  “医生!”兮浅的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带着压抑不住的哭腔和颤抖,那双眼睛里的急切几乎要化为实质,“求您!我是里面那个病人的家属!他叫夏时陌!我是他……我是他妻子!求您让我看看他!就一眼!求求您!他是从海岛村被送来的!”她语无伦次,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摇晃。

  “妻子?”老医生狐疑地打量着她,目光扫过她狼狈的防护服下摆和那双写满绝望与恳求的眼睛。

  “里面那个?他登记的身份信息是空白,只有个临时代号‘岛民-03’。而且,他送来时情况极其危重,全身大面积的伤合并严重感染,多脏器衰竭,在死亡线上挣扎了半个月……”

  他顿了一下,语气稍微缓和,“他现在的状况……非常糟糕。你确定要进去?可能会受不了刺激。”

  “我确定!”兮浅几乎是吼出来的,泪水瞬间冲破眼眶,在布满雾气的防护眼镜内壁留下蜿蜒的水痕,“我找了他很久……我以为他死了……求你让我看看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子!他是我的丈夫!夏时陌!”

  听到“夏时陌”三个字,老医生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他沉默了几秒,看着眼前这个濒临崩溃、却又异常执拗的女人,最终叹了口气,侧开了身体。

  “五分钟。别碰任何东西,别靠近床边,只能看。他极度虚弱,任何外界刺激都可能致命。明白吗?”

  他抬手按下了门边的开门按钮。

  沉重的隔离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药味、消毒水味和一种肉体创伤特有的腥甜气息混合着冰冷的气流猛地涌出。

  兮浅迈步走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

  这是一间不大的隔离病房。

  惨白的灯光从头顶倾泻而下,照在冰冷的瓷砖地面和墙壁上。

  房间中央,只有一张病床,被各种闪烁着冰冷光芒的仪器包围。

  病床上的人,几乎不能被称为“人形”。

  他浑身被厚厚的白色纱布严密包裹,像一个巨大而破碎的木乃伊。

  纱布从头顶缠到下颌,只留下口鼻的位置暴露在外,插着呼吸机的管道。

  脖子以下,身体被包裹在同样厚重的纱布中,手臂被吊起固定,腿上打着石膏。

  无数粗细不一的管子从他的身体各处延伸出来,连接到周围闪烁着数字和曲线的监护仪器上——心跳监护仪发出微弱而规律的滴滴声,呼吸机有节奏地嗡鸣着,输液泵缓慢地推进着透明的液体。

  他静静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只有那些仪器屏幕上跳动的线条和数字,冰冷地证明着这具残破躯体内部还有极其微弱的生命活动。

  面目全非。 只有这个词语能形容。

  兮浅的脚步钉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牢牢钉住。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铁箍狠狠勒住了她的心脏,几乎将它捏爆。

  她想过最坏的情况,却从未想象过会是如此的……彻底毁灭。

  夏时陌……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笑容明亮的少年,那个在海岛上沉默如山、用生命推开她的守护者……就变成了眼前这堆冰冷的纱布、塑料管和金属仪器支撑下的……破碎残骸?

  希望如脆弱的肥皂泡,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无声破裂。

  绝望的黑暗瞬间吞噬了她。

  她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听不到仪器的嗡鸣,整个世界只剩下病床上那团刺目的白。

  就在她灵魂即将被这灭顶的绝望彻底碾碎时—— 仿佛是某种无法言喻的感应。

  病床上那个被层层包裹的身影,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包裹着头脸的纱布边缘,那唯一露出的一小块皮肤下的眼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疲惫到了极点。

  黯淡无光,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 瞳孔涣散,几乎无法聚焦。

  但是…… 就在那短暂睁开的、茫然涣散的视线,无意识地扫过隔离窗前那个模糊的、穿着白色防护服的身影时……

  时间凝固了。

  兮浅浑身的血液在那一刻彻底倒流,又在下一刻疯狂地涌向大脑!

  是他! 那双眼睛!

  即使被伤痛和药物折磨得失去了所有神采,即使只剩下疲惫和茫然的本能……

  那双眼睛的形状! 那深邃的眼窝褶皱!

  那烙印在她灵魂最深处,在梦中凝视着她的眼神的本质!

  是夏时陌!

  那个在海岛上,沉默地陪着她度过漫长孤寂岁月,笨拙地接过她递的食物,最后关头毫不犹豫将她推开承的阿陌……

  就是她刻骨铭心爱过、被洗脑遗忘、以为早已尸骨无存的夏时陌!

  嗡—— 脑中仿佛有根紧绷到极限的弦轰然崩断!

  巨大的悲恸如同决堤的洪水,混合着失而复得的狂喜,瞬间将她残存的理智和力气彻底冲垮。

  防护眼镜下的双眼瞬间被汹涌的泪水彻底模糊。

  她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死。

  身体失去了所有支撑,沿着冰冷的、布满消毒水痕迹的隔离玻璃墙壁,缓慢地滑落下去,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怀揣着母亲骨灰的盒子被她无意识地紧紧压在胸口,冰冷的棱角深深硌入皮肉。

  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到极致的呜咽被厚重的防护服和口罩死死闷住,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痉挛和抽动。

  她隔着模糊的泪水和冰冷的玻璃,死死盯着病床上那个再次陷入昏睡、几乎看不出生命的痕迹、只靠仪器维持着微弱波动的人影。

  巨大的愧疚、失而复得的狂喜、深不见底的心痛……无数种足以将她撕裂的情感疯狂汹涌。

  她的爱人。 她的夏时陌。

  为了她,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还活着,他却承受了她遗忘的冰冷岁月和几乎毁灭的爆炸。

  他认出她了吗?

  在那短暂的一瞥中?

  他恨她吗?

  恨她将他遗忘,恨她为他带来毁灭?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他活着。 他还活着。 这比什么都重要。

  世界在眼前旋转、崩塌、又重组。

  唯一清晰的,只剩下玻璃后面那具被白色包裹的残躯,和那双只睁开了一瞬、却足以击穿她灵魂的眼睛。

  她死死抱着冰冷的骨灰盒,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座濒临碎裂的冰雕。

  痉挛的肩膀无声地诉说着滔天的巨浪。

  玻璃窗后,连接着病床的心电监护仪上,那代表心跳的微弱绿色曲线,在兮浅滑落墙根的瞬间,极其微弱地……向上跳动了一个异常的尖峰。

  监控室屏幕前,一直观察着数据的老医生,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眼神若有所思地闪烁了一下。

  “创伤性失忆伴随强烈情绪刺激后遗症……深层潜意识……”

  他低声自语,在记录本上迅速写下几个潦草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