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七弟的礼-《乾元天命》

  驿站后头那间最破最偏的柴房,糊窗纸的窟窿里灌着风,吹得吊在梁上那盏小油灯的火头忽明忽暗。烟气混着马棚飘进来的腥臊味儿,还有股煎糊了的药渣子焦苦味,粘在舌根上扯不清。药炉子底下点着的几根湿柴噼啪爆着火星子,一股青烟裹着炉盖缝里漏出来的药汽儿,绕着躺在草铺里那人团团转。

  赵宸裹着件半新的靛青棉夹袄,身上严严实实盖着床旧棉被,棉被底下只露个脑袋。右半边脸那层妖异的靛蓝冰壳子不知被谁细心清理过,脏污血块刮掉了,底下毒纹盘得更深更密,像冻住的活蛇在苍白的皮肉底下钻拱,扭得脸上的肌肉时不时无意识地抽一下。左眼紧闭着,眼皮上的冻血痂刚被剐掉,新皮还透着嫩红,细密的睫梢一动不动。

  炉膛里的火苗舔着吊在上头的黑药罐子,罐底一圈焦糊的药膏子结了壳。老药头佝偻着背,布满冻疮的手捏着把裂口的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扇着炉底的火。灰白的眉毛拧成疙瘩,浑浊的老眼盯着罐口噗噗冒的热气,眼神却像是穿过那蒸汽,落到了草铺里那尊冰封的活尸上。每扇一下,破扇子就吱呀一声响,合着赵宸偶尔从喉咙里挤出的、带着冰碴子气的咝咝声。

  燕七就蹲在炉子边上,手里攥着块灰布条,眼睛肿得跟烂桃核似的,熬得通红的眼珠子木愣愣地一会儿瞅瞅炉上的药罐,一会儿死死盯住草铺上赵宸那点微不可察的气息起伏。嘴里干的起皮,他也顾不上舔,手指头无意识地在冰冷的地面上抠着。

  门轴子“吱呀”一声鬼叫,像是被人从外头猛力推了一把。一股子带雪的冷风呼地灌进来,撞得那小油灯火苗子发疯似的狂跳几下,差点灭了。

  燕七和老药头猛地抬头!

  门口地上!

  不声不响地滚进来个黑乎乎的东西!

  像是用破麻袋片子粗针大线缝出来的布团子,在地上骨碌碌打着转儿,停在门口那点儿漏风的亮光里,不动了。

  死寂。

  柴房里只剩下药罐子噗噗冒泡和火苗子舔舐破瓦罐底发出的滋滋声响。

  几息之后。

  燕七先回过神,蹭地蹿起来,鞋都顾不上提,连滚带爬扑到门口,手抖得跟风里的枯叶子似的,抓起那脏得看不出底色的麻布包。布包不沉,软中带硬,裹得严严实实。

  老药头也慢腾腾凑过来,浑浊的眼睛里多了点精光,捻了捻下巴上稀疏的山羊胡子:“啥子物事?”

  燕七牙一咬,几下把那扎口的烂麻绳撕扯开,把麻布卷摊在地上铺开。里头包着的东西露出来,燕七和老药头一看,眼珠子都定住了。

  一张纸?一卷图?

  说是纸,颜色枯黄陈旧,边缘毛毛刺刺,像是被虫蛀过又小心捋平的旧账簿皮子。

  纸上画的东西更古怪!

  左半边,墨线勾出来的分明是京都城北那片街巷,一条大路清晰笔直,通向城墙根下那座飞檐翘角的“集贤茶肆”。二楼最边角那间窗户外头,被人用朱砂硬生生点了个猩红的叉!叉子尾巴尖儿底下还用蝇头小楷标着个字——“鹞”!

  图右上方,画着更古怪的玩意儿!像个罩子,倒扣着,罩身用墨线勾了一圈怪模怪样的回字纹,罩子底边左右悬着两条细索般的线。罩子顶上墨点点了几个稀疏的格子,旁边蝇头小字标注着——“三通瓦舍顶,天风东五”。

  底下是字,挤挤挨挨写在图的空白处,笔画细硬挺刮,像刀子刻进纸里:

  “乙末交酉,鹞落惊灯。灰影自集贤出,越三通脊,入天风楼斗檐。弦动无声,寒光凝针,贯目必杀。伞蔽其踪,金鳞‘丙三’内应。”

  图右下方空白处,两行更大的字像是后来添上去的,墨迹浓深,力透纸背:

  “二虎噬!大虎扑明,四虎藏林!‘丙三’网已布!待客至乱!!斩蛇七寸!!!在——‘听风’!!!”

  燕七一个字一个字地瞪着那些墨字,越看眼珠子瞪得越大,头皮一阵阵发麻发炸!大虎?四虎?听风?这几个字在脑子里撞来撞去,他猛地想起那晚驿站外头,冯保骡车帘缝里那张裹着纱布、看他的怨毒眼神!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舌头都冻麻了,好半天才抖出一句:“…杀…杀头啊!”

  老药头一把将他手里的图纸夺过去,枯树皮似的手抖着把纸卷推开。这卷纸明显是幅图!颜色比那张旧纸新些,却用了最粗劣的毛边黄麻纸!展开来尺余大小,墨色浑浊,但笔道却意外的规整精确!

  是京都外城!南片!

  图上密密麻麻标着细小的墨点!每个墨点都代表一个哨位!墨点旁边缀着简笔标记——有的是个歪扭的“弓”字,有的画了个小小的三角像是弩箭头,更多的是个圆圈代表刀牌手!

  图的中心位置,京南大营的方向!被人用醒目的朱砂!狠狠划了条巨大的撕裂状破口!破口内外原本该密布哨位的区域!此刻却只剩下大片大片的空白!

  朱砂裂痕旁边,几行用干涸近乎黑紫的墨迹挤在旁边的小注,字迹像是强弩之末,带着微颤却又蕴含着刻骨的嘲弄:

  “南营三辅皆空!兵甲尽挪!戍时无备!唯‘丙三’与四府家丁六百,分守听风、观鱼二路!形同虚设!”

  “——虚!张!声!势!!!”

  最后三个“虚张声势”如同烧红的铁锥,狠狠扎在密密麻麻的墨点哨位图正中央那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巨大破洞上!

  燕七和老药头两张脸都白了。一个是被那些杀来杀去的字吓的,一个是被这破开的城防掏空的图震的。柴房里只剩下炉火吱啦、药罐噗噗和两人粗重的心跳。

  “谁……”燕七从牙缝里挤出来半个字,“……谁敢……?”

  老药头枯柴般的手指猛地抖了一下,指向布包剩下还没展开的一角!那皱巴巴的麻布片底下,压着一个极其细小、几乎与布纹颜色融为一体的白麻布条!

  麻布条上,几行字更小!颜色淡灰,像用烧尽的枯枝余烬写成!每一笔却都深陷麻布纹理!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峭!内容也极简极硬:

  “图自尸腹(城西义庄甲三排第七棺)。字摹五府外庄管事‘瘦狐’旧笔。纸乃城南烂柯记特供‘松雾’,五府专取。勿问来路!勿深究!记!用!即焚!!”

  末尾没有署名!只画着一个扭曲怪异、如同被利爪撕扯开的墨点!墨点飞溅的痕迹隐隐勾勒成一个微小的、头角狰狞的……

  虬!龙!残!首!!!

  就在那布条上残龙首的墨点暴露在炉火昏光中的瞬间!

  “呃……!”

  草铺上一直如同死尸般的赵宸!

  喉咙深处猛地爆发出一声痛苦欲裂的嘶嚎!不再是先前微弱的抽气!如同被烧红的铁钩子狠狠捅穿了脏腑!!!

  他那被靛蓝冰毒覆盖的右半边身体!!!

  轰!然!剧!震!!!

  厚实的棉被瞬间被无形的巨力掀起一角!!!

  靛蓝色的冰冷毒芒如同脱枷的凶兽!刹那间从他右脸冰壳深处狂涌爆射!密密麻麻的妖邪符文在冰壳下疯狂蠕动膨胀!冰壳表面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咔咔”声!蛛网般的裂纹瞬间弥漫!!!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杂着靛蓝寒毒与内脏腐朽气息的硫磺腥臭味!!!

  随着他整个胸腹的剧烈抽搐!猛然炸开!弥漫了整个柴房!!!

  这股突如其来的死毒爆发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燕七和老药头的心口!两人眼前猛地一黑!胃里翻江倒海!踉跄着差点栽倒!

  就在这时!

  角落!

  一直缩在破席子上、裹着厚棉被无声无息的高阳!

  身体猛地向上剧烈弹起!!!又重重砸回硬草堆上!!!

  那条被厚棉裤死死裹住、始终僵直的右腿!!!

  棉裤布料发出刺耳的“嗤啦”撕裂声!!!

  整条恐怖的、靛蓝冰纹如同活蛇缠绕虬结、皮肤死灰青黑的右腿!

  自膝盖以下!

  彻底!完!全!暴露在昏黄的炉火光晕之下!!!

  更令人窒息的是!

  大腿内侧深处!

  那点之前破皮突起、泛着妖异靛蓝光芒的冰锥尖刺!

  竟在赵宸冰毒爆发的瞬间刺激下!

  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凶性!!!

  猛然!

  向!外!剧!烈!突!刺!!!

  噗嗤!!!

  一声如同破开湿厚皮革的黏腻闷响!

  半截!指!尖!长!短!通!体!靛!蓝!透!明!如同万年玄冰凝成的锥刺!!!

  带着一溜粘稠、冒着冰寒白气的青!黑!色!血!浆!!!

  如同来自九幽的毒蛇獠牙!

  彻底!

  刺!破!皮!肉!!!

  狰狞无比地!!!

  暴!露!在!冰!冷!的!柴!房!空!气!之!中!!!

  锥刺尖端!

  无数道细微如发、却透着极致阴冷恶意的靛蓝色流光疯狂缠绕闪烁!!!如同亿万饥饿的毒虫被惊醒!

  那卷被燕七失手掉落的、记载着“乙末交酉”和“虚张声势”的纸卷!

  正好落在铺着茅草的地上!

  纸卷顶端那被朱砂点了叉的“集贤”茶肆图样上方!

  一缕从冰锥尖端升腾而起、带着死亡冰寒气息的靛蓝流光!

  如同拥有生命!

  无声无息!

  轻盈!

  诡异地!

  飘落在茶肆图样旁标注的那个“鹞”字上方!

  瞬间!

  如同滚烫的烙印!

  在泛黄的枯旧纸面上!

  灼出了一个!

  焦!黑!卷!曲!的——

  鸟!形!焦!痕!!!

  “呃……”燕七被锥刺破体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老药头猛扑过去,枯瘦的手指快如闪电!沾着厚厚药渣的指甲狠狠一掐!一根牛毛般细长、却泛着幽幽蓝光的黑色木针瞬间刺入高阳头顶某处穴位!另一只手掌心向下,带着一股温热柔和的内息,死死按在她肚脐下方!

  高阳身体猛烈的痉挛瞬间被压制!那条恐怖的右腿在银针内息的双重压制下,肌肉虽仍在皮下诡异地抽搐翻腾,但那股恐怖的搏动却弱了些许!

  “封……封不住……太久!”老药头牙关死咬,额头青筋暴起,汗水混着脸上的油污药渣淌下来!浑浊的老眼里布满血丝!声音嘶哑如破锣!

  柴房陷入短暂的死寂。只剩下炉火噼啪,药罐噗噗,还有床上两人粗重急促、令人心悸的喘息与抽搐。

  老药头那只布满厚茧、死按住高阳腹部的手腕猛地一抖!如同被火烧了!他倏地扭头!

  那双熬得通红的浑浊老眼!

  死死!死死盯住地上!

  那幅被赵宸毒气激得摊开的城防图上!

  那片朱砂撕裂、代表着南营兵力空洞的恐怖缺口!

  再看那张掉落在旁、被灼烧出鸟形焦痕的刺杀密信!

  他手指哆嗦着,沾满冷汗药油的手指猛地点向图册旁边那卷旧账簿皮子上摹写笔迹的标注!尤其点在“松雾”二字和“烂柯记”的字痕上!又哆哆嗦嗦扫过那张劣质黄麻纸!

  再看向掉在地上那个扎眼的墨点残龙首标记!!!

  老家伙的脸皮如同被无形的手掌狠狠抽打!瞬间褪尽血色!变得蜡黄!眼底翻涌起剧烈到极致的震惊与恐惧!似乎想到了一个远比眼前毒伤更恐怖、更令人绝望的答案!

  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仿佛要将涌上咽喉的惊骇恐惧硬生生咽下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拼尽全力才挤出一句破碎的低吼:“…药…我的药袋子…底…夹层…那个蜡…”

  话没说完!老药头猛地浑身一震!如同被重锤砸中!眼前一阵发黑!本就佝偻的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按住高阳的手瞬间失了力道!高阳那条恐怖的右腿皮下诡异地搏动再次变得剧烈起来!!!

  “老药头!!!”燕七惊得魂都飞了!猛地扑过去扶住倒下的老药头!

  就在他扑倒的刹那!

  一个极其轻微、极其迅疾的破空声!

  几乎是贴着俯身的燕七头顶!

  擦了过去!!!

  无声无息!

  一道微不可察的黑色残影!

  如同死神的低语!

  精准无比地!

  射向了墙角!

  那个正挣扎着伸手探向自己腰间破旧药袋的老药头!

  咽喉!位置!!!

  死亡的寒意瞬息弥漫整个柴房!燕七能感觉到脖颈后面汗毛炸起的冰冷触感!他想喊!嗓子却被恐惧死死扼住!只能眼睁睁看着——

  就在那夺命黑芒即将刺入老药头咽喉的前一瞬!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柴房那扇被风吹开一条缝隙的破窗外翻入!

  快!毫无声息!落地的瞬间,甚至未带起半点尘埃!

  灰扑扑的旧棉袍,边角都磨得起了毛边。身形枯瘦,背弓得厉害,像一棵常年被风雪摧残的老柳树。一张平平无奇的老脸,皱纹里都塞满了柴火油烟的油腻污垢。正是之前驿站廊下被周驿丞递过黑豆馅馍馍、吓得冷汗湿透棉袍的驼背老仆!

  灰影甫一落地!

  一只枯干如同老树根、布满厚茧疤痕的手!快如电闪!如同灵蛇出洞!

  在那夺命黑芒射至老药头咽喉前一寸之地时!

  食指与中指瞬间向前一夹!!!

  叮!!!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冰珠坠地的清脆锐响!

  那道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黑色残影!

  竟被他那双布满油泥污垢的枯指!

  硬生生夹!住!了!!!

  那是一根!

  通体乌黑!毫无光泽!形状介于粗针与短刺之间!尖端闪烁着极其细微、令人头皮发麻的靛蓝幽光的诡异冰刺!!!

  冰刺在他指间犹自嗡鸣颤动!散发出刺骨的寒毒!

  灰影老仆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夹住毒刺的枯指轻轻一捻。

  噗!

  那根蕴藏剧毒寒煞的黑冰刺!

  瞬间!在他指间!

  化!作!一!小!撮!污!浊!的!冰!晶!粉!末!!!

  簌簌!散落于冰冷的地面!

  如同从未存在!

  同时,他那弓着的背脊猛地一直!浑浊老眼瞬间睁开!眼底精光如同电闪!身形竟比来时更快三分!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狠厉决绝!如同扑火的飞蛾!

  整个人!

  朝着那个毒刺射来的方向!

  窗外那片被风雪彻底吞没的!

  无!尽!黑!暗!!!

  猛扑而去!!!

  人扑出去的刹那!

  那只沾着冰晶粉末的枯指微不可察地、却精准无比地!

  在软倒的老药头腰间那肮脏油亮的破药袋上!

  轻轻!

  一拂!

  动作轻盈得如同抹去灰尘!

  随即灰影彻底消失在窗外狂暴的风雪呼啸之中!带起的气流卷得破窗猛地开合晃动!发出空洞的哐当声!

  药袋被那一拂!

  袋底边缘!

  一片浸透油污、几乎与袋子融为一体的深色旧麻布!

  悄无声息地!

  向!上!掀!开!了!一!角!!!

  露出底下!

  一个用浑浊蜡油封死!约莫指甲盖大小!边缘被摩挲得极其圆滑的……

  扁!平!蜡!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