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局外窥天-《临安风骨》

  皇城。

  宫廷里的灯火,是整座临安城里,唯一能与星月争辉的光。

  但今夜,这光,却带着一种冻彻骨髓的冰冷。

  邢力走在空无一人的御道上,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之上。

  从城南那片焦黑的废墟里带回来的寒意,并未随着距离的拉远而消散,反而像是跗骨之蛆,钻进了他的甲胄,渗入了他的血脉。

  他的脑海里,反复回响着三个字。

  “擦擦手。”

  那不是挑衅。

  那是一种,将皇权,将法度,将宰相的性命,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宣告。

  邢力停步。

  殿门前,两名侍卫如石雕般伫立,手中的长戟在灯火下泛着幽深的光。

  他没有通传。

  他只是,静静地,跪了下去。

  坚硬的石砖,硌得膝盖生疼,但他感觉不到。

  他只知道,他必须将那片鬼蜮里发生的一切,每一个字,每一个画面,都原封不动地,呈递到这座宫殿最深处的那个人面前。

  时间,在死寂中流淌。

  “进来。”

  一个苍老,却听不出喜怒的声音,从殿内传来。

  邢力起身,推开沉重的殿门。

  殿内,没有想象中的金碧辉煌。

  只有一张巨大的,几乎占据了半个殿阁的沙盘,上面,是大宋的万里江山。

  一个身穿常服,鬓角微霜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俯身,用一根细长的银杆,轻轻拨动着沙盘上,代表着北境防线的一枚小旗。

  宋孝宗。

  邢力再次跪下,头颅深深垂地。

  “说。”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静。

  邢-力不敢抬头,他用最精炼,最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的语言,将沈家宅邸发生的一切,全盘托出。

  从金人间谍的突袭,到风骨营的反杀。

  从怪医季怀的“审讯”,到那份用血写就的供词。

  从风九爷搜出的,那本与“万源商号”往来的账册。

  直到最后。

  “沈惟,将人证、物证,尽数交予汤府管家汤全,命其带回……”

  邢力的声音,出现了一丝不受控制的干涩。

  “……带回,给汤相,擦擦手。”

  他说完了。

  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邢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如同擂鼓。

  他等待着,那预想中的雷霆之怒。

  然而。

  “呵。”

  一声轻笑。

  那笑声很低,很轻,却像一根针,瞬间刺破了殿内紧绷如鼓面的空气。

  邢力猛地抬头。

  他看见,皇帝缓缓直起身子,转了过来。

  那张布满了岁月痕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震惊。

  只有一种,类似于棋手,看到一招意料之外,却又精妙绝伦的棋步时,那种混杂着欣赏与冷酷的,玩味。

  “擦擦手……”

  皇帝咀嚼着这三个字,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好一个擦擦手。”

  “他这是,嫌朕的刀,不够快,亲自为汤询,磨了一把悬在头顶的剑啊。”

  邢力的瞳孔,微微收缩。

  皇帝,看穿了。

  他瞬间就看穿了沈惟此举背后,那比直接告发,要阴狠百倍的用意。

  “陛下,沈惟此举,无视国法,私设公堂,形同……”

  “形同什么?”皇帝打断了他,声音依旧平淡,“谋逆?”

  邢力语塞。

  皇帝走到他面前,目光落在他那张因为紧张而绷紧的脸上。

  “邢力,你是一把好刀。但刀,只需要看清眼前的敌人,不需要看懂整座棋盘。”

  “汤询这只喂不饱的老虎,也该有人,给他脖子上,套个项圈了。”

  “朕的项圈,他戴久了,已经不怕了。”

  “这个沈惟送去的项圈,带着倒刺,淬着剧毒,他会喜欢的。”

  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块冰,砸在邢力的心头。

  他明白了。

  皇帝,根本没打算处置沈惟。

  他甚至,乐见其成。

  他要看的,不是臣子的本分,而是两虎相争的血腥。

  “此事,到此为止。”

  “你,继续盯着。朕要知道,这头刚出浅滩的幼龙,下一步,想游向何方。”

  “遵命。”邢力艰涩地应道。

  他感觉,自己所以为的忠诚与规矩,在这座大殿里,成了最可笑的东西。

  皇帝似乎已经忘记了沈惟,也忘记了汤询。

  他踱步回到那巨大的沙盘前,目光在北境与江南之间,来回逡巡。

  许久。

  他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出的,疲惫与期盼。

  “钱宁。”

  殿角的阴影里,一个没有半点声息的,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滑了出来。

  是司礼监掌印,钱公公。

  “奴婢在。”

  皇帝没有回头,他的手指,点在了临安城的位置上。

  “去找一个人。”

  钱公公的头,垂得更低了。

  “朕三请,而不至。”

  “朝堂之上,皆是为利而来,为权而往的俗人。”

  “朕需要一双,能看穿迷雾的眼睛。”

  “去把任半生,给朕找来。”

  皇帝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告诉他,棋盘已经乱了。朕要知道,这大宋的国运,下一步,到底落在哪颗星上。”

  钱公公的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颤。

  任半生。

  那个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鬼莫测之人。

  “奴婢……遵旨。”

  ……

  三日后。

  钱公公再次跪在了紫宸殿。

  他的脸色,比三日前更加苍白,眼神里,是深深的疲惫与挫败。

  “陛下……”

  他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奴婢派人寻遍了临安城内外的所有道观、寺庙、山野、渡口……”

  “也曾拜访太学旧儒,询问江湖奇人……”

  “可那任半生,就如人间蒸发了一般。”

  “有传言说,他月前曾在西湖画舫一语惊走花魁。”

  “也有人说,三日前,曾在东门外的乞丐堆里,见过一个与他身形相似之人。”

  “但……都只是传说。”

  “奴婢无能。”

  钱公公将头,重重地,磕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他仿佛……根本不在这个人世间。”

  殿内,一片死寂。

  皇帝久久没有说话。

  也就在这一刻。

  距离皇城数十里外的孤山之巅。

  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就是,三日之前站在这里,眺望鬼宅之人

  但是此刻,他仿佛听到了什么。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云层,望向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脸上露出一丝悲悯的,却又像是在看一场闹剧的笑容。

  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随风飘落的枯叶。

  指尖,轻轻摩挲着叶片上,那如同命运般,纵横交错的纹路。

  “棋盘……”

  他轻声低语,声音被山风吹散。

  “早已不在人世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