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建王试探-《临安风骨》

  前厅内,死寂一片。

  王总管一行人离去的脚步声,仿佛还回荡在梁柱之间,带着宫里独有的,阴冷潮湿的气息。

  那只盛放着麒麟令牌的紫檀木箱子,就那么敞开着,摆在厅中。箱内的金银玉器,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而诡异的光。

  沈惟站在箱前,一动不动。

  那句如同毒蛇吐信般的话,还在他的耳边盘旋。

  “北境天寒。”

  “飞狐口那三万忠魂,不能……就这么在冰天雪地里,冻着。”

  一股寒意,比王总管身上的腐朽气息,比这深秋的凉风,更加刺骨。

  他知道。

  皇帝,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韩诚的来历,知道韩诚的恩师,知道韩诚心中那份最深的痛。

  他知道飞狐口的三万冤魂,是沈惟手中,最锋利,也最不可控的一把刀。

  所以,他送来了另一把刀。

  一把,属于皇帝的刀。

  三百御前亲军。

  这不是恩宠,是警告。

  这不是赏赐,是枷锁。

  是用三百个合法的名额,三百套朝廷的兵甲,三百份兵部的粮饷,在他这头即将失控的猛兽脖子上,套上一个,你根本无法拒绝的,黄金笼头。

  那个所谓的“教头”,就是牵着笼头的那只手。

  好一个帝王心术。

  他甚至没有动用任何强制手段,就将一双眼睛,一双耳朵,光明正大地,安插到了你的心脏。

  沈妤走上前,看着沈惟的侧脸,她的心中,同样是一片冰凉。

  她也听懂了王总管最后那句话的弦外之音。

  那是一种,被看穿所有底牌的,赤裸裸的无力感。

  “阿弟……”她轻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沈惟缓缓抬起手,盖上了那只紫檀木箱子。

  “咔哒。”

  一声轻响,隔绝了满室的珠光宝气。

  也仿佛,隔绝了所有的恐惧与慌乱。

  “阿姊。”沈惟转过身,脸上,已经没有了丝毫波澜。

  他看着沈妤,看着她眼中的担忧。

  “去把《沈氏法典》的第一条,写上去。”

  沈妤一怔。

  “凡入我沈氏门下者,无论何人,自即日起,清查三代履历,重立名册。功赏,过罚,生死,皆由中枢堂,由你一人而决。”

  “那三百人,也不例外。”

  沈妤的心,猛地一跳。

  她明白了。

  皇帝要安插人手,那便让他安插。

  但只要进了这个门,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

  规矩,由我们来定!

  那股从心底升起的寒意,被一股更加强硬,更加冰冷的意志,瞬间冲散。

  “我明白了。”沈妤重重点头,转身,大步离去。

  她的背影,再无一丝柔弱。

  就在这时。

  一名亲卫从门外快步走入,躬身禀报。

  “主公,樊楼的柳月娘,到了。”

  沈惟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来得,真快。)

  从他答应合作,到柳月娘备好人手,登门验货。

  这中间,只隔了不到半日。

  这个女人的效率,和她背后的建王,对这件事的渴求,超出了他的预料。

  “请她去冰糖作坊。”

  “是。”

  ……

  鬼宅,后院。

  曾经杂草丛生,阴气森森的院落,此刻,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一条宽阔的青石板路,从前院,一直延伸到后院深处。

  道路两旁,每隔十步,便站着一名身着统一黑色劲装的护卫。

  他们不是寻常的家丁护院。

  他们站姿笔挺,双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目光如鹰隼般,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一队队负责搬运蔗糖原料的伙计,推着独轮车,在一名小头目的呼喝下,脚步匆匆,却井然有序地,从柳月娘的车队旁经过。

  没有人大声喧哗。

  没有人交头接耳。

  整个鬼宅,就像一座巨大的,正在高速运转的精密机器。每一个零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沉默而高效地,运转着。

  柳月娘坐在华丽的马车里,透过纱帘,看着外面这一幕。

  她那双总是带着媚意的桃花眼,此刻,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凝重。

  她见过临安城所有王公贵胄的府邸。

  她也见过禁军森严的皇城。

  但,没有一个地方,像这里一样。

  这里没有豪门的奢华,没有皇家的威仪。

  这里只有一种东西。

  纪律。

  一种,带着血与火气息的,军队才有的,铁的纪律。

  (富甲天下,暗藏甲兵。)

  这八个字,毫无征兆地,从她心底冒了出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之前对这位沈公子的判断,可能……还是错了。

  错得离谱。

  这哪里是一头敛财的猛虎。

  这分明是一头,正在深渊之中,悄悄磨砺爪牙,准备择人而噬的,真龙。

  “月娘,到了。”

  沈惟的声音,在车外响起。

  柳月娘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颠倒众生的妩媚笑容。

  她款款走下马车。

  一股混杂着甜腻与炙热的空气,扑面而来。

  昔日鬼宅最大的那间正堂,已经被彻底改造。

  数十口巨大的铁锅,一字排开。

  锅下,是烧得正旺的蜂窝煤,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

  锅内,是翻滚着,冒着气泡的浓稠糖浆。

  穿着统一号服的工匠们,在各自的岗位上,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而在正堂最里侧。

  一座由无数晶莹剔透的方块,堆砌而成的小山,正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在堂内火光的映照下,折射出梦幻般的光泽。

  冰糖。

  饶是柳月娘见惯了奇珍异宝,当她亲眼看到这堆积如山的“冰霜”时,呼吸,还是忍不住,为之一滞。

  她伸出纤纤玉指,拈起一块。

  那冰凉的,带着棱角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她能感觉到。

  这每一块糖里,都蕴含着,足以让整个大宋商界,为之疯狂的力量。

  “沈公子,好手段。”

  柳月娘由衷地赞叹。

  她身后的管事,已经带着人,上前验货,称重,准备装车。

  一切,都有条不紊。

  柳月娘的目光,却没有再看那些冰糖。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沉默的工匠,扫过那些纪律严明的护卫,最后,落在了沈惟那张年轻得过分的脸上。

  “鬼宅之内,气象万千。”

  柳月娘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又像是一根无形的针,试图刺破眼前的迷雾。

  “工匠,护卫,皆令行禁止,宛如一人。”

  她顿了顿,一双美目,直勾勾地看着沈惟。

  “富甲天下,暗藏甲兵。”

  她将心中刚刚冒出的那八个字,缓缓地,吐了出来。

  空气,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周围嘈杂的人声,锅炉的轰鸣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按下了静音。

  沈惟身后的季怀,端着茶盘的手,纹丝不动。

  而柳月娘身后的几名贴身护卫,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刀柄上。

  气氛,剑拔弩张。

  沈惟,却笑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正在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诛心的话语的美艳女人。

  (来了。)

  (这不是试探。)

  (这是建王,在问我的价码。)

  他知道,柳月娘的这个问题,不是她自己想问的。

  是她背后的建王,想问的。

  一个能旬日之间,搅动临安风云,能无中生有,造出“冰糖”这等聚宝盆,能将一群乌合之众,打造成一支铁军的人。

  这样的人,他的野心,绝不止于做一个富家翁。

  建王需要一个合作伙伴。

  但他不需要一个,他控制不住的,甚至会反噬他自己的,合作伙伴。

  所以,他派柳月娘来问。

  问一个,足以决定他们未来关系走向的,终极问题。

  柳月娘看着沈惟脸上的笑容,心中,却是一片冰寒。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赌徒,刚刚,将自己所有的身家性命,都推了出去。

  然后,她听到了沈惟的回答。

  不。

  是听到了,她此生听过的,最狂妄,也最让她心胆俱裂的一句话。

  只听柳月娘红唇微启,那双妩媚的桃花眼,此刻却锐利如刀。

  “沈公子,您下一步,是想做助秦灭六国的吕不韦,还是那废立皇帝的霍光?”

  此言一出。

  空气,彻底凝固。

  连那炉火中跳动的火焰,都仿佛静止了一瞬。

  吕不韦,扶植君王,权倾朝野。

  霍光,行废立之事,一手遮天。

  这两个名字,无论哪一个,都是臣子的极致,也是悬在每一个帝王头顶的,梦魇。

  这已经不是试探。

  这是在问,你沈惟,究竟有没有,那份颠覆乾坤的野心和胆魄!

  沈惟脸上的笑容,没有变。

  他只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柳老板,你问错了。”

  柳月娘一愣。

  “吕不韦?霍光?”沈惟的语气,很轻,带着一丝近乎嘲弄的意味,“他们,终究是臣。”

  他上前一步。

  那股无形的压力,让柳月娘,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你应该问的,不是我想做什么。”

  沈惟的目光,越过了柳月-娘,仿佛看到了她身后,那座远在京城的,巍峨的建王府。

  “而是,建王殿下……”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柳月娘的心口。

  “需要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