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美女蛇-《临安风骨》

  樊楼三层。

  这里与楼下的喧嚣鼎沸,恍若两个世界。

  楼下是“销金窟”,是酒池肉林,是凡尘俗世的极致享乐。

  而三楼,是“仙境”。

  韩诚屏住了呼吸。

  他跟在那两名鹅黄纱裙的侍女身后,踩在厚厚一层、织着“万字不到头”纹样的波斯地毯上,竟听不到半点自己的脚步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幽香,不是浓郁的脂粉,也不是霸道的熏香,而是一种清冷、悠远、如同雪后寒梅般的淡香,钻入鼻息,竟让他那颗因紧张而狂跳的心,都慢慢平复了下来。

  走廊两侧,挂着的是吴道子的水墨真迹,博古架上摆着的是汝窑的青瓷。

  韩诚这等粗人虽不懂鉴赏,却也知道,这里随便一件摆设,都足够抵得上他那座破宅子。

  他握紧了怀里的首饰盒,心中暗骂:“妈的,这娘们儿……比老子那个死鬼老爹还会享受!”

  侍女在一扇轻纱掩映的月亮门前停下。

  “韩四郎君,请。”

  门上没有匾额,但韩诚知道,这里就是那间从不待客的“烟波阁”。

  他深吸一口气,昂首挺胸,迈了进去。

  阁内,没有他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反而……很空。

  一扇巨大的、绣着“寒江独钓图”的紫檀木屏风,挡住了大部分视线。

  屏风后,隐约可见一个窈窕的人影,正背对着他,临窗而立。

  她似乎正在凭栏眺望临安城的夜景。

  “韩四郎,你可知……三年前,那个户部侍郎,是怎么死的吗?”

  一个声音,从屏风后传来。

  那声音,清脆、悦耳,如同玉珠落盘,又带着一丝江南女子特有的吴侬软语。

  可这声音的内容,却让韩诚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下意识地按向了腰间。

  那里本该悬挂着他的佩剑,可樊楼,不准带兵器入内。

  “老子……听过一些传闻。”韩诚强压下心中的寒意,沉声说道。

  “哦?”

  那声音带着一丝笑意:“那你可知,他为何……不是死在樊楼,而是死在了自家马厩?”

  屏风后的人影,缓缓转了过来。

  她没有走出来,只是隔着那层半透明的苏绣屏风,静静地看着他。

  韩诚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道冰冷、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因为……杀人,是下下之策。”

  “而让他身败名裂、求死不能,才是上策。”

  “可惜,他太不中用了。还没等官家定罪,自己就先在马厩里……寻了短见。”

  韩诚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传闻是真的!

  这个女人……她亲口承认了!

  “韩四郎,”那声音依旧带着笑意,“你一个将门衙内,不好好在城西斗鸡走狗,却跑到我这烟波阁来。”

  “还带着一个‘沈家废人’的口信。”

  “你们……也想学那个户部侍郎,寻个短见吗?”

  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这女人,她根本没把“韩阎王”放在眼里!

  韩诚气得血往上涌,他这辈子还没受过这种“娘们儿”的S气!

  他刚要发作,却猛地想起了沈惟那张苍白的脸。

  “……与虎谋皮,才能分得虎肉。”

  他忍住了。

  “柳老板!”韩诚涨红了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韩某今天不是来听故事的!”

  “我是来……谈生意的!”

  “哦?生意?”

  屏风后传来一声轻笑,充满了嘲弄。

  “一个恶霸,一个疯子。”

  “你们能有什么生意,值得我柳月娘……当面谈?”

  “就凭这个!”

  韩诚再也忍不住,他猛地从怀里掏出那个首饰盒,“砰”一声,重重地砸在了面前的八仙桌上!

  “倾国倾城……的生意!”

  他吼了出来。

  阁楼内,瞬间陷入了死寂。

  那两名侍女的脸色“唰”一下白了。她们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敢在“烟波阁”……拍桌子。

  屏风后的人影,也静止了。

  “呵呵……呵呵呵……”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传来,那笑声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

  “韩诚,你好大的胆子。”

  “你知道,上一个敢在我面前拍桌子的人,现在……”

  “柳老板!”韩诚梗着脖子,打断了她的话,“你不用吓唬我!”

  “我韩诚的命不值钱!但我这盒子里东西……你若是不看,你柳月娘……后悔一辈子!”

  他豁出去了。

  “是么。”

  那声音,冷了下来。

  “春禾。”

  “是,小姐。”

  一名侍女走上前,她看都没看韩诚一眼,只是用两根纤细的手指,捏着兰花指,仿佛在捏什么肮脏的东西一样,将那沾着血污的首饰盒……打开了。

  首饰盒里,没有金银珠宝,没有地契房契。

  只有一堆……

  洁白如雪、璀璨如晶的……粉末?

  “小姐,”侍女春禾看了一眼,眼中闪过一丝鄙夷,“是……糖霜。似乎……比市面上的要白一些。”

  “糖霜?”

  屏风后的柳月娘,声音中透出了一丝失望,和一丝即将爆发的怒意。

  “韩诚。”

  “你,就拿这个东西,来消遣我?”

  “你所谓的‘倾国倾城’……就是一盒糖?!”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笼罩了整个阁楼!

  “你……你尝尝!”

  韩诚也慌了,但他死死记着沈惟的嘱咐。

  “你尝一口!你尝了就知道!”

  “不必了。”柳月娘的声音冷若冰霜,“樊楼什么糖没有?宫里的‘石蜜’我都不稀罕。”

  “春禾,送客。”

  “不!你必须尝!”

  “等等。”

  就在那侍女春禾要合上盒子的瞬间,柳月娘……终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韩诚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止了。

  他见过美人。

  临安城勾栏瓦舍,他见得多了。

  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

  她,就是柳月娘。

  年方二八,不多不少。

  一身素白色的纱裙,未施粉黛,长发只是用一根碧玉簪松松地挽着。

  她的美,不是那种勾魂摄魄的艳丽,而是一种……高高在上、拒人千里的清冷。

  她就像……

  就像那盒“白霜糖”。

  美则美矣,却冷得没有一丝烟火气。

  尤其是她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狐狸般的丹凤眼,眼波流转间,媚态天成,可眼底……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美女蛇……”

  韩诚的脑海里,只剩下这三个字。

  柳月娘没有看韩诚,她径直走到了桌前。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盒白霜糖上。

  她……也闻到了。

  那股纯粹到极致的……甜香。

  “韩诚,”她忽然开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说服我。”

  “否则,你这双腿,今天就留在樊楼。”

  她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根洁白如玉、指甲染着丹寇的手指。

  她没有让侍女代劳。

  她……亲自动手了。

  她用那根手指,轻轻沾起了一点白霜。

  然后,在韩诚紧张到快要窒息的目光中,她将那根手指……

  轻轻放进了自己那殷红的、宛如樱桃般的……

  唇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三秒钟。

  柳月娘那双清冷如寒潭的眸子……

  猛地……

  收缩了!

  她那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

  露出了震惊、错愕、以及……难以置信的……

  狂喜!

  她猛地抬头,死死地盯住韩诚,那目光,不再是威胁,不再是嘲弄,而是一种……饿狼看到猎物般的贪婪和炙热!

  “这个……‘白霜糖’……”

  她的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颤抖。

  “你们……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