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线索-《解差传》

  这两日,秣陵城风轻云淡。

  小乙便也偷得浮生半日闲。

  他带着婉儿,也带着燕妮与年虎,将这江南的绝美风物,看了个大概。

  运河上的画舫依旧,庙里的香火不绝。

  仿佛这世间的纷扰,都与此地无干。

  途中,顺道去了一趟漕帮总舵。

  算是让燕妮这丫头,回了一趟娘家。

  漕帮总舵,立于大江之畔,门前两尊石狮,被江风水汽侵蚀得斑驳,却更显凶悍。

  帮众往来,皆是体魄强健、眼神锐利之辈,身上带着一股子寻常百姓没有的悍气。

  年虎看在眼里,心中暗自点头,这才是江湖大帮该有的气派。

  直到那位在江南道水路之上跺一脚便能让千百漕船停运的漕帮之主,裴疏鸿,亲自迎出。

  裴疏鸿自从来到漕帮,好像比以前更加儒雅了。瞧着更像个账房先生,而非一帮之主。

  可他一见到小乙,那身久居上位的气势便瞬间散了个干净。

  他躬身,弯腰,那弧度谦卑到了尘埃里。

  而后,一句称呼,如惊雷炸响在年虎耳畔。

  “少主。”

  年虎的眼珠子,差点从眼眶里瞪出来。

  他下意识地扭头,望向身侧的赵小乙。

  那个与他一路同行,插科打诨,一同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兄弟。

  裴疏鸿口中的“少主”,是他?

  年虎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只觉得口干舌燥。

  这里是江南,是秣陵。

  一个盘踞此地数十年的江湖巨擘,竟也对他俯首至此。

  这个兄弟,身上到底藏了多少他看不透的身份?

  年虎只觉得,自己这点从死人堆里挣来的见识,在小乙面前,实在有些不够看。

  他心中喟然长叹,自己这是走了什么泼天的狗屎运。

  竟能与这般人物,成了过命的兄弟。

  回去的路上,年虎心里憋着事,嘴上便有些藏不住。

  “我说……小乙……”

  他喊了一声,又觉得不妥,话头卡在了喉咙里。

  小乙斜睨他一眼,嘴角带着笑。

  “虎哥,有屁就放,扭扭捏捏,跟个娘们似的。”

  年虎挠了挠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竟难得有了一丝窘迫。

  “俺是想说,俺天天这么‘小乙’、‘小乙’地叫你,是不是……太冒失了?”

  “往后,俺是不是也该改口,称呼你一声……小乙大人?”

  他说出“大人”二字,自己都觉得别扭。

  小乙闻言,脸上的笑意敛去。

  他抬起一脚,作势便要往年虎那壮硕的屁股上踹去。

  年虎如今身手敏捷,他嘿嘿一笑,身子一躬,便轻巧地躲了过去。

  小乙一脚踹空,却也不恼,只是笑骂道。

  “去你大爷的。”

  “你我兄弟,是一刀一枪,从死人堆里一起爬出来的。”

  “这条命,都是捡回来的。”

  “你他娘的现在跟老子说这些?”

  年虎那点别扭心思,被这一骂,顿时烟消云散。

  他憨厚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嘿嘿,好了,是俺想岔了,不跟你逗了。”

  随即,他又换上一副正经神色。

  “只是,咱们这趟来江南,不是说有正经事要办的么?”

  “怎么到了这,反倒天天出来吃喝玩乐了?”

  小乙瞥了他一眼,反问道。

  “怎么?难道你还想每天都过那种刀口舔血,不知明日是生是死的日子?”

  “那当然不是!”年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只是……只是咱们这般花着朝廷的俸禄,却出来游山玩水,俺这心里头……有点愧疚,哈哈……”

  他嘴上说着愧疚,脸上却满是快活。

  这才是人该过的日子。

  当晚,一行人回到钱府。

  刚进门,管家钱双便快步迎了上来,神情肃穆。

  “少主,屋内有人在等您。”

  小乙脚步一顿,眼中那几日闲散的笑意,悄然隐去。

  “什么人?”

  钱双压低了声音,言简意赅。

  “说是凉州来的。”

  凉州。

  小乙心中了然。

  等了数日的鱼儿,终于递来了鱼线。

  “知道了。”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带他到我的房间去。”

  “是。”

  钱双躬身领命,转身先行一步。

  小乙回到房中,独自静坐。

  他没有点灯,任由窗外的月光,在地面上铺开一层清冷的银霜。

  他在等。

  等那把开启秣陵城这盘乱局的钥匙。

  不多时,门外传来钱双恭敬的声音。

  “少主,人带来了。”

  “让他进来。”

  房门被推开,钱双先是探身进来,点亮了桌上的油灯。

  豆大的火光跳动一下,将满室清冷驱散。

  而后,一道身影,跟着走了进来。

  那人,一身洗得发白的黑衣,身材矮小瘦弱,貌不惊人。

  他就那般站在那里,若是不开口,便好似一团随时会融化在阴影里的空气。

  这是神机阁的人。

  唯有这般不起眼,才能探听到最要命的消息。

  那人目光在房中一扫,便精准地落在了小乙身上,拱手为礼。

  “敢问阁下,可是赵小乙赵大人?”

  小乙轻轻颔首。

  “正是。”

  “赵大人,我乃神机阁的人。”

  那人从怀中掏摸,取出一个信封,双手奉上。

  “奉阁主之命,前来给您送信。”

  信封是寻常的牛皮纸,上面一片空白,没有任何字迹。

  这是神机阁的规矩。

  言不落纸,字不成文。

  小乙伸手接过。

  “有劳了。”

  那人任务完成,没有丝毫逗留的意思。

  “赵大人,信已送到,小人这便告退。”

  “好,多谢。”

  小乙话音落下,那人便已躬身后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门,由钱双引着离去。

  来时如风,去时如烟。

  小乙捏着那封信,并没有立刻拆开。

  他将信封凑到灯火下,仔细检查了一遍。

  信封的内衬里,藏着一个以特殊药水浸润过的“神”字印记,唯有火烤,方能显形。

  确认无误。

  这的确是叔叔赵衡,通过神机阁递来的密信。

  他这才撕开封口,从里面抽出一张薄薄的信纸。

  展开。

  信纸上,仅有两个字。

  吴冲。

  没有官职,没有来历,没有籍贯。

  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字。

  但小乙知道,这两个字的分量,足以在江南道掀起一场滔天巨浪。

  此人,便是将西凉数十万军民的救命粮,倒卖给南陵水师的那只关键的“手”。

  小乙的目光,落在那两个墨字上,久久未曾移开。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声响。

  吴冲。

  一个名字,便是一条线。

  他要在脑中,将这张由无数利益与关系织成的巨网,寻出一个最脆弱的结点。

  然后,用最江湖,也最不讲道理的法子,狠狠撕开它。

  许久,他停下敲击的手指。

  心中,已有定计。

  入夜,周裕和料理完瑞禾堂一日的账目,疲惫地回到钱府。

  他刚坐下喝了口茶,钱双便来传话。

  小乙与钱公明一同被请到了小乙的房间。

  灯火通明,气氛却不似白日那般轻松。

  周裕和见小乙神情严肃,心中一凛。

  “少主,不知这么晚叫我等前来,有何要事?”

  小乙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桌上那张写着名字的信纸,推到了两人面前。

  “周兄,钱兄,请看。”

  钱公明与周裕和同时凑了过去。

  “这是?”

  周裕和看着那两个陌生的字,忍不住问道。

  小乙的目光,在两人脸上一一扫过。

  “二位可曾听说过此人?”

  周裕和仔细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他来秣陵时日尚短,交际圈也仅限于商场,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

  而一旁的钱公明,却盯着那个名字,眉头渐渐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没有立刻回答,反而咂摸了一下嘴,发出一声轻微的“嘶”声。

  像是在记忆的深井里,打捞着什么陈年旧事。

  小乙看他神情,便知有戏。

  “钱兄,认识此人?”

  钱公明缓缓念出那个名字。

  “吴冲。”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顿了顿,像是在确认一段模糊的过往,“此人,早些年间,曾在我瑞禾堂做过伙计。”

  此言一出,小乙与周裕和皆是一惊。

  “后来,因为手脚不干净,偷拿店里的钱财,被我查出来,赶了出去。”

  “只是,天下同名同姓之人甚多,我也不敢断定,就是同一个人。”

  小乙心中却已有了七八分肯定。

  一个本性贪婪,有过前科的人,才最有可能为了重利,去干这种掉脑袋的买卖。

  “那钱兄可知,此人如今在何处?”

  钱公明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歉意。

  “这就不知道了。赶出去的人,如同泼出去的水,哪里还会去留意他的动向。”

  小乙追问道:“那可有办法,能联系到此人?”

  “店中的伙计,大多是后来招的,我也不熟悉。”钱公明沉吟道,“不过,或许有个人,能帮上忙。”

  “谁?”

  “老徐。”

  小乙眉梢一挑。

  “老徐?”

  “哦,就是那个跟了我二十多年,瑞禾堂的老掌柜。”

  小乙想起来了。

  “可是那位,曾与周兄争夺大掌柜之位的人?”

  钱公明点了点头。

  “嗯。”

  “此人,如今还在柜上?”

  “在。”钱公明解释道,“经过上次之事,他本已心灰意冷,递了辞呈,想要离开瑞禾堂。”

  “可我念及他毕竟跟了我二十多年,也是立下过汗马功劳的。”

  “于是,便托裕和老弟给他带去一封信,将他留了下来。”

  “如今,他也是裕和老弟的得力助手,瑞禾堂的二掌柜。”

  “他在瑞禾堂干了一辈子,人脉极广,三教九流都识得一些。若是想在这秣陵城里找一个当年的旧人,或许,只有他有这个法子。”

  小乙听罢,目光一转,落在了身旁的周裕和身上。

  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

  “周兄。”

  “既如此,那此事,便交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