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意外收获-《解差传》

  那趴在桌上的陈四安,身子忽然又是一阵耸动。

  他仿佛一尾在浅滩上濒死挣扎的肥鱼,猛地一个打挺,竟又将那颗硕大的头颅抬了起来。

  一张脸,已然是烂醉的猪肝色。

  一双眼,浑浊不堪,却偏偏在眼底深处,硬生生挤出了一缕炫耀般的光。

  他打了个长长的酒嗝,那股混杂着酒水与饭食的酸腐气,几乎要将桌上的烛火都熏得摇曳起来。

  “赵……赵大人……”

  “您……您这趟,当真是……来得不巧,来得不巧啊!”

  陈四安的大舌头几乎捋不直,一句话说得含混不清,却又透着一股子极致的惋惜。

  “若是……若是您能早来个十天半月,嘿,那……那可就是一桩泼天的大生意,白白……白白从您眼前溜走了!”

  小乙端着酒碗的手,纹丝不动。

  碗中那清冽的酒液,甚至没有因为对方这番话,而泛起一丝一毫的涟漪。

  他的心,却在那一瞬间,骤然一沉,随即又被一股更为炽热的念头,高高托起。

  面上,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抹恰似商人的懊恼与好奇。

  “哦?”

  “陈掌书,此言……何意?”

  “何意?”

  陈四安醉醺醺地笑了起来,瘫软的身子在椅子上摇摇欲坠,仿佛一座随时可能倾倒的肉山。

  “咱们南陵水师,就在……就在前不久,才刚刚采买了一大批……一大批的粮草!”

  “那还是……还是我亲手签收核验的!”

  小乙的眼神,微微一凝。

  他将那份几乎要破眶而出的锐利,死死按捺在眼底,换上了一副颇感意外的神情。

  “陈掌书,原来……你还需负责这核验粮草的琐事?”

  这话,像是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陈四安那颗在酒精里浸泡得无比脆弱,又无比自大的心。

  “唉!”

  他重重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一阵乱响。

  “赵大人,您……您是不知道啊!”

  “这些……这些琐事,本……本不该是我一个掌书来管的!”

  “可谁让……谁让咱们提督大人,信我呢!”

  陈四安挺了挺那脖子,脸上满是“深受器重”的烦恼与得意。

  “提督大人说了,底下那帮……那帮丘八,手脚不干净,心思也……也不干净!”

  “这么大一批军粮,交到他们手上,他……他不放心!”

  “所以啊,这……这吃力不讨好的破事,就……就又落到我头上了!”

  他开始大倒苦水,仿佛要将满腹的委屈,都倾倒在这小小的酒桌上。

  “赵大人,您以为……这活儿好干?”

  “不就是……清点个数量吗?”

  小乙顺着他的话,故作不解地问道,像一个十足的门外汉。

  “简单?”

  陈四安的嗓门,猛地拔高了八度,口水四溅。

  “哪里……哪里像您说的这么简单!”

  “数万石的稻米,一袋一袋地过,一车一车地验,那得……那得看到什么时候去?”

  “除了清点数量,还得……还得抽检!”

  “每一批稻米,都得……都得解开袋子,伸手进去,抓一把出来,看看成色,闻闻味道!”

  “看看里头,有……有没有掺沙子,有……有没有发霉,有……有没有以次充好!”

  “然后,还得……得按照军需部署,分派到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不同的粮仓去!”

  “到了粮仓,你以为就……就完了?”

  “还得跟那帮……那帮看仓库的守备,再……再核对一遍!”

  “他们一个个,眼珠子都……都跟防贼似的盯着你,生怕你……你路上掉了包!”

  “这么一整趟跑下来,我……我这两条腿,都快……快跑断了!”

  “能……能给人活活累个半死!”

  陈四安说得是咬牙切齿,仿佛那验粮的辛苦,比上阵杀敌还要来得凶险。

  小乙静静地听着,脸上挂着同情的微笑,脑海中却在飞速地勾勒着一幅南陵水师军粮入库的完整流程图。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环节,都像是拼图的一块,被他小心翼翼地拾起,放在心中预留的位置上。

  他适时地叹了口气,将那份“惋惜”演得入木三分。

  “听陈掌书这么一说,我这心里……可真是堵得慌。”

  “看来,我当真是……来得不巧,晚了一步。”

  “若是能早些过来,攀上……攀上提督大人这层关系,说不准……这批稻米的生意,就……就能落到我家兄头上了。”

  “谁说不是呢!”

  陈四安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仿佛他才是那个错失了生意的人。

  “不过……不过赵大人,您也别……别太灰心。”

  他话锋一转,身子又努力向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也更显神秘。

  “这次采买,邪门……邪门得很呐!”

  小乙的心,又是一动。

  他知道,真正的关键,要来了。

  “哦?此话……怎讲?”

  “往常,我们水师采买粮草,也……也都是跟南陵本地的米行打交道。”

  “毕竟……毕竟知根知底,出了岔子,也好……也好找人。”

  “可这一次。”

  陈四安醉眼迷离地摇了摇头,似乎也在困惑。

  “这水师衙门里管事的人,竟是……竟是绕过了所有本地的粮商。”

  “直接……直接从一个外来的大卖家手中,把这批稻米,给……给买下来了!”

  水师衙门。

  小乙在心中,将这四个字,重重咀嚼了一遍。

  他知道,这便是提督大人用来处理军务之外,南陵地方政务的那个特殊机构。

  “不知……这水师衙门里,是……是哪位大人,如此……魄力过人?”

  小乙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试探着那幽深的水底。

  “水师衙门嘛,日常……日常也就管管南陵这巴掌大地方的鸡毛蒜皮。”

  “按理说,这地方,该……该叫南陵府才是。”

  “可是咱们这儿,您也……也瞧见了,天高皇帝远,人烟稀少,大都是……都是些靠海吃饭的渔民、船夫。”

  “衙门里那点事,还……还没咱们码头上船工打一架来得热闹。”

  “久而久之,这地方衙门,就……就被咱们水师给接管了。”

  “那挂名的知府,也就……也就成了咱们水师衙门里,一个……一个主事官。”

  陈四安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不屑。

  “现任的那个主事,叫……叫施德厚。”

  “嘿,说起来,当年……当年他还和我一样,就是……就是个军中的主簿,跟在我屁股后头……跑腿的!”

  施德厚。

  这个名字,像是一道惊雷,在小乙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那条被迷雾笼罩的线,终于找到了它的源头。

  小乙端起酒碗,借着饮酒的动作,掩去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精光。

  他缓缓放下酒碗,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顾虑”。

  “听陈掌书所言,那这位……施大人,此次绕开本地米行,直接从……从外地采买稻米,想必……想必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由头吧?”

  “这贸然插手,若是……若是我想要横生枝节,恐怕……恐怕会得罪不少人。”

  “不知……陈掌书,可否……可知晓这其中的内情?”

  他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瞻前顾后,既想赚钱又怕得罪人的矛盾商人形象。

  这副模样,最能勾起陈四安这种人的指点江山欲。

  果不其然,陈四安大手一挥,满不在乎地说道。

  “赵大人,您……您尽管把心,放到……放到肚子里去!”

  “这事儿,我……我门儿清!”

  “还能……还能有什么由头?”

  陈四安的嘴角,撇出一抹洞悉一切的冷笑。

  “据说啊,就是那施德厚的一个小妾,家中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亲,不知……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找到了他。”

  “说是……说手里有一大批上好的江南稻米,要……要出手。”

  “给的价钱,嘿,比……比市面上的,要……要低上足足一成半!”

  “施德厚那家伙,一听……一听有便宜占,还能……还能在提督大人面前,落个‘会办事’、‘省军费’的好名声,当即……当即就拍板了!”

  “就……就这么简单!”

  价格,比市面低一成半。

  远方表亲。

  江南稻米。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完美地串联成了一条闪烁着寒光的锁链。

  那莫名消失的江南军粮,不正是需要一个价格低廉,又能快速出手的渠道吗?

  还有什么,比得上南陵水师这不经户部,可以自行采买的特权,来得更加天衣无缝?

  小乙的心,已是一片雪亮的冰冷。

  陈四安还在那里喋喋不休地“指点”着他。

  “所以啊,赵大人,您……您根本不用担心!”

  “什么施德厚,什么……什么远方表亲,在咱们南陵,那都……都是屁!”

  “只要……只要您能让提督大人点个头,让他……他老人家给您做保,别说……别说是一个施德厚,就是十个施德厚,也得……也得乖乖把生意给您送上门!”

  “还……还愁您家兄的生意,做……做不大吗?”

  小乙脸上,终于绽放出了一抹“如释重负”的笑容。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也只是……只是替家兄随口问问,张罗一番,能成……自然是好,不能成,也……也无妨的。”

  “赵大人,瞧您……您说的!”

  陈四安醉醺醺地指着小乙,大着舌头笑道。

  “这天底下,谁……谁还嫌钱烫手不成?”

  “先……先谢过陈掌书的好意。”

  小乙举起酒碗,朝着对方遥遥一敬。

  “若……若是有机会,我……我定会向提督大人,提一提此事。”

  他将碗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这一次,那酒液顺着喉咙滚落,竟只剩下了一片冰冷刺骨的清明。

  心中那张早已谋划好的大网,随着“施德厚”这个名字的出现,终于找到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一个收网点。

  有了方向,便好办多了。

  他看着对面那个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脑袋一歪,重重磕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鼾声如雷的陈四安。

  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森然的弧度。

  鱼,已经咬死了钩。

  好戏,这才算是真正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