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入职兵部-《解差传》

  兵部衙门,立在皇城朱雀街的东侧,门前两尊镇门石兽,被风雨侵蚀得面目模糊,一如这衙门里的人心。

  此地,名义上统管天下兵马钱粮,号令数十万边军将士。

  然而如今的兵部,除了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外,还多了几分官场独有的阴沉。

  相较于六部里那些盘根错节的衙门,兵部的人事,向来要简单些,也更排外些。

  毕竟,这里是武人的天下,讲究的是沙场上过命的交情,是山头林立的门户。

  别处衙门,只要是个读书人,十年寒窗,一朝及第,便有可能觅得一官半职。

  门生故吏,姻亲旧友,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人情大网。

  兵部不然。

  这里头的脉络,向来只有两条,清晰得如楚河汉界。

  一条,是当今二皇子赵钰的皇子党。

  另一条,曾是叔叔赵衡的旧部,由兵部侍郎崔海平领着。

  两条脉络,曾如两条蛰伏的蛟龙,在水面下暗暗角力,互相牵制,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可如今,随着叔叔赵衡失势,那条曾属于他的蛟龙,便被生生抽了筋骨。

  崔海平其人,也就此偃旗息鼓,成了二皇子座下的一条乖顺走狗。

  大事小情,皆看兵部尚书,也就是二皇子赵钰的眼色行事。

  至此,这大赵国的兵部,便彻彻底底,成了二皇子的一言堂。

  小乙踏入这座衙门时,便感受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仿佛空气都比别处要粘稠几分。

  他能走到这里,站在这里,是两股力量博弈的结果。

  一股,来自他那位身陷囹圄却仍不甘寂寞的叔叔,赵衡。

  叔叔想让他做一枚钉子,楔进这兵部之内,待时机成熟,便能撬动一线生机,为自己谋个锦绣前程。

  另一股,则来自那位刚正不阿的大将军,徐德昌。

  大将军的目的,要纯粹得多,也更像一个真正军人该有的执念。

  他要小乙查一件事。

  西峰山麓一战,为何粮草会迟到足足半月有余。

  按大赵律,贻误军机,致使粮草延误,押运官及其上官,皆是死罪。

  可如今,仗打完了,封赏下来了,那问罪的屠刀,却迟迟没有落下。

  仿佛那数千因断粮而惨死的袍泽,只是史书上一笔无足轻重的注脚。

  大将军曾亲自去问过兵部尚书,二皇子赵钰。

  得到的,却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答复。

  “此事有待查明,无需多问。”

  这句话,便成了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老将军的喉咙里。

  食不能安,夜不能寐。

  他怕的不是这一次的意外,而是下一次,再下一次。

  边关数十万将士的性命,不能悬于这不清不楚的“有待查明”之上。

  老将军并非信不过二皇子。

  毕竟,这位殿下也曾在自己麾下担任副将与监军,二人并肩浴血,也算知根知底。

  可也正因如此,他才更明白。

  能让赵钰这等身份,这等性情的人,都选择讳莫如深,不敢深查的,其背后牵扯之人,其背后盘踞之势力,该是何等通天。

  大将军知道,凭他自己,或许拔不出这根毒刺。

  可至少,他要知道这根刺扎在哪里,有多深,日后才好有所防备。

  而小乙,便是他递出的那把最锋利的探针。

  既然二皇子不便明言,那便由他这个从西凉荒漠里爬出来的无名小卒,自己去查。

  圣上金口玉言,钦点留任。

  兵部上下,倒也不敢给他这个新晋的功臣脸色看。

  次日,小乙领了官服,换了腰牌,正式以兵部郎中的身份,入职当差。

  然而,当他从主事书吏手中接过职分文书时,却只觉一阵荒唐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的差事,竟是典查北仓与西凉两地的军奴名册,并协助兵部侍郎处理些许杂务。

  军奴。

  他自己,不久前还是个押送军奴的解差。

  如今摇身一变,倒成了管着这些苦命人名册的官。

  这究竟是无心之举,还是有意为之的羞辱?

  或许,是那位二皇子殿下,已经看穿了大将军的用意。

  所以,便用这样一种方式,将他彻底边缘化,不让他接触到任何兵部钱粮、军械、调度的核心机密。

  一张文书,便将他牢牢钉死在了这间小小的屋子里,成了一个体面的囚徒。

  小乙捏着那份文书,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但他的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波澜。

  他只是平静地接了过来,道了声谢。

  无论如何,他留在了临安。

  留在了这座天子脚下,风云汇聚的巨大囚笼里。

  而留在这里,便意味着一件事。

  婉儿。

  那个在西凉的风沙里,唯一给过他一丝暖意的女子。

  大将军上书,为婉儿刺配给他的折子,按流程,恰好会交办到他这个专管军奴事宜的郎中手上。

  这或许,是这无边寒意之中,唯一的一点星火。

  小乙到任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关进了堆积如山的卷宗库里。

  他摒退了前来帮忙的书吏,一个人,一卷一卷地翻找。

  边关送来的折子,积压了数月,堆得像一座小山。

  上面的墨迹,还带着边关特有的沙尘气息。

  他终于在一个木箱里,找到了那份熟悉的笔迹。

  徐德昌将军的亲笔奏折。

  字字刚劲,如刀劈斧凿。

  小乙的手指,轻轻抚过奏折上的每一个字,仿佛能感受到大将军写下它时的殷切期盼。

  以前,这等小事,通常是由当值的郎中,在处理完繁重公务的间隙,抽空才会办理。

  一拖,便是数月。

  如今,他自己,却成了专门负责此项差事的人。

  这算不算是,给自己开的一个天大的后门?

  小乙不敢耽搁。

  第一天熟悉了衙门各处,第二天,他便开始整理所有关于军奴刺配、调拨的折子。

  他将它们分门别类,逐一汇总,誊写成工整的公文。

  做完这一切,他捧着那份包含了自己私心的公文,恭恭敬敬地,呈送给了顶头上司,兵部侍郎崔海平。

  只待侍郎大人用印之后,他便可将调令发出,将婉儿,从那冰天雪地的西凉,接到自己身边。

  小乙站在崔海平的书房外,等待着。

  他以为,这将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他甚至已经开始想象,婉儿来到临安后的模样。

  然而,那扇紧闭的房门,却迟迟没有打开。

  就在小乙的心,一点点往下沉的时候,变故,如期而至。

  房门开了,一名书吏走了出来,将那份公文递还给他。

  只是,上面空空如也,没有侍郎大人的印鉴。

  书吏面无表情地传达了侍郎大人的话。

  “侍郎大人说,赵郎中既已调任京中,便不再是西凉军的人。”

  “这西凉军的军奴,自然,也就不能再刺配给你了。”

  这几句话,轻飘飘的,像几片雪花。

  落在小乙的耳中,却重如雷霆。

  他手中的那份公文,刹那间,仿佛有了千钧之重。

  小乙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

  他抬起头,望向那扇半开的门。

  门后,是侍郎崔海平模糊的身影,和他那张深不可测的脸。

  这简直就像一把尖刀,直刺小乙的胸口。

  这偌大的临安城,他唯一在乎的,只有那个远在天边的女子。

  可是,他们却精准地,斩断了他这唯一的念想。

  不见血。

  却比西峰山麓的任何一刀,都更能要他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