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寻找奸细-《解差传》

  徐德昌走后,营帐内的风,似乎都带上了一股肃杀的寒意。

  小乙坐在床榻上,许久,一动不动,仿佛一尊失了魂的泥塑。

  大将军离去时那番话,如同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胸口的箭伤,早已被军中医官细细包扎,此刻正传来阵阵闷痛。

  可这点皮肉之苦,又如何比得上脑海中的惊涛骇浪。

  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娄先生,当真算到了这一步?

  可是现在,娄先生不在,只能靠自己。

  冷静。

  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对自己说。

  越是狂风骤雨,心湖越要静如平镜。

  心若乱了,便真的一切都完了。

  他强迫自己,将徐德昌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眼神,都在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

  又将先前经历的事情,如走马灯般,一幕幕回放。

  大将军要一个内奸。

  一个藏在神武营这台巨大战争机器里的,一颗致命的钉子。

  若说泄密之人,出自姜岩将军那支偷袭的队伍,这无疑是最大,也最直接的可能。

  毕竟,他们是亲历者,是伏击圈中的猎物。

  活着回来的人,便都有嫌疑。

  可是,姜岩所部五千兵马,折损近半,依旧有两三千之众。

  两三千个在沙场上滚过刀口,见过血色的汉子。

  要在这些人的脸上,在这些人的眼睛里,找出一个藏着鬼胎的叛徒。

  这与在大海里捞一根绣花针,又有何异?

  更何况……

  小乙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他并不像大将军那般笃定,问题一定出在姜岩的麾下。

  帅帐议事,何等机密。

  那日徐德昌下达军令时,帐内除了领命的姜岩,还有另外四名参将。

  偷袭西越主营这等核心任务,虽由姜岩执行。

  可其余四名参将,亦知晓大军的整体动向与部署。

  诚然,参将之下,各部兵卒只知晓自己的方寸任务,难窥全貌。

  但这并不能洗脱旁人的嫌疑。

  知道全局的,从来不止姜岩一部。

  思绪如一团乱麻,越想,头便越痛。

  小乙伸出尚能活动的手,轻轻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他闭上眼,想让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哪怕只是片刻的安宁。

  然而,心头压着巨石,又如何能安睡。

  那双清澈的眸子,在黑暗中猛地睁开。

  等,是等不来结果的。

  靠自己,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他咬着牙,忍着伤口撕裂般的疼痛,挣扎着从床榻上撑起了身子。

  每动一下,额头上便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披上一件外衣,缓缓踱步,走出了营帐。

  帐外的夜,冷得像铁。

  巡营的兵卒手持火把,脚步声在寂静的营地里,显得格外清晰。

  远处,伤兵营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压抑的呻吟。

  血腥味混杂着草药味,成了这军营夜晚独有的气息。

  小乙没有目的,只是漫无目的地走着。

  双脚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引领着他穿过一排排整齐的营帐。

  不知不觉间,他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座灯火通明的将军营帐。

  是姜岩的营帐。

  帐内的人,显然也和他一样,彻夜难眠。

  小乙驻足片刻,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衫,这才沉声开口。

  “姜将军,歇下了吗?”

  帐内传来一声带着疲惫的叹息,随即是一个沙哑的嗓音。

  “还没,进来吧。”

  小乙掀帘而入。

  只见姜岩一身便服,坐在案后,面前摊着一张军用地图,可他的眼神,却空洞地落在跳动的烛火上。

  这位在战场上悍不畏死的将军,此刻脸上写满了憔悴与颓唐,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

  “你怎么来了?伤势要紧,该好生歇着。”

  姜岩看见他,有些意外。

  “唉,睡不着。”

  小乙摇了摇头,在案前寻了个位置坐下。

  “听说,方才大将军去看你了?”

  姜岩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似随意地问道。

  “嗯。”

  小乙点了点头。

  “他……没说什么吧?”

  姜岩的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小乙抬起眼,静静地看着他,一字一句,缓缓说道。

  “将军是想问,大将军有没有怀疑我,对么?”

  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姜岩心中那层薄薄的伪装。

  他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如同被烈火灼烧。

  这位七尺高的汉子,竟有些手足无措。

  “小乙,你的救命之恩,我姜岩永世不忘!”

  他猛地站起身,对着小乙,郑重地抱拳。

  “他日若有机会,定当报答!”

  “可是,我向大将军禀明情况,只是就事论事,绝无半点要陷害你的意思!”

  “姜将军,言重了!”

  小乙也站了起来,伸手虚扶。

  “我并非此意。”

  “大将军与我说了,你在他面前,曾力保我小乙,绝非卖国求荣之辈。”

  “这份情,小乙记下了。”

  听到这话,姜岩的神色才稍稍缓和,重新坐了下来,只是眉宇间的愁云,却愈发浓重。

  “只是……”

  小乙话锋一转。

  “大将军要我,将那只藏在暗处的老鼠,给挖出来。”

  “可我如今,两眼一抹黑,连那老鼠的尾巴在哪,都瞧不见。”

  “不知将军,可有什么良策?”

  姜岩闻言,脸上露出一抹浓重的苦涩与自责,他狠狠一拳砸在桌案上。

  “唉!若那奸细当真出自我麾下,我姜岩,还有何面目去见那两千多名埋骨沙场的兄弟!”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

  “将军……”

  小乙刚想出言安慰。

  姜岩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

  他盯着小乙,眼神复杂,有感激,有欣赏,也有一丝作为前辈武人的审视。

  “小乙,我虚长你几岁,若不嫌弃,以后私下无人之时,你我兄弟相称,如何?”

  “你便叫我一声姜兄。”

  这番话,倒是让小乙有些始料未及。

  他看着姜岩那双真诚的眼睛,心中微微一暖。

  在这座冰冷的军营里,在这场猜忌与杀机的旋涡中,这样一份突如其来的信任,弥足珍贵。

  他没有推辞,而是郑重地拱手,深深一揖。

  “姜兄!”

  一声“姜兄”,让姜岩脸上的阴霾散去了几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兄弟!”

  “姜兄,你可曾问过当日留守营地的兵卒,大军出征之后,营中可有何异常?”

  既然结为兄弟,小乙便不再客套,直入正题。

  “问过了。”

  姜岩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留守的,巡营的,还有其他几个斥候队的队正,我都一一盘问过了。”

  “当晚,军营戒备森严,并未发现有任何人擅自离营的迹象。”

  “那在交战之中,可有人行迹诡异,未按军令行事?”

  小乙追问。

  “也查过了。”

  姜岩的回答,充满了无奈。

  “据几个斥候队正回忆,当晚偷袭敌营,我部所有将士皆是奋勇向前,并无一人畏战或是故意拖延。”

  “那照姜兄所言,咱们这边,竟是找不出一个有嫌疑的人?”

  小乙的眉头,再次紧锁。

  “这便是我犯愁的地方。”

  姜岩揉着额角,苦恼道。

  “线索,到了这里,就全断了。我正愁得睡不着,你就来了。”

  营帐内,再次陷入了沉默。

  烛火轻轻地跳动着,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良久,小乙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姜兄。”

  “小乙觉得,那通敌之人,或许……并非咱们军中的兄弟。”

  姜岩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愕。

  “哦?”

  “姜兄莫忘,当日帅帐议事,除了你,还有其余四名参将。”

  “他们,同样知晓偷袭主营的全盘计划。”

  “谁也不敢保证,风,就一定是从我们这边漏出去的。”

  “可是……”

  姜岩皱眉道,“大将军治军严明,那几位参将,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人,怎会……”

  “人心隔肚皮。”

  小乙轻轻吐出五个字。

  “越是不可能的人,有时候,嫌疑反而越大。”

  “只是,若想知道真相,单凭你我二人在这营帐里枯坐冥想,无异于缘木求鱼。”

  “我们,找不到答案。”

  姜岩的眼神黯淡下去。

  “那依兄弟之见……”

  “与其我们去找答案……”

  小乙的身子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

  “不如,让答案,自己来找我们。”

  他凑到姜岩的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将一个大胆至极的计划,缓缓道出。

  夜风吹拂着帐帘,发出“呼啦啦”的声响。

  随着小乙的低语,姜岩脸上的表情,在摇曳的烛光下,变幻不定。

  从最初的震惊,到难以置信,再到犹豫,最后,他那双黯淡许久的眸子里,仿佛死灰复燃。

  那潭死水之中,陡然生出一抹凛冽的寒光。

  就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猛虎,终于亮出了它最锋利的爪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