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神武令-《解差传》

  马车一路向西,那一声声裂空的鞭响划破这沉寂的夜空。

  小乙没有进入车厢,而是与那驾车的老头儿并坐,任由夜风拂面。

  车厢内,是兄妹二人,时而相拥,是劫后余生的恸哭;时而无言,是言语难以承载的悲楚。

  那些委屈与惊惶,便在这颠簸之中,尽数倾泻。

  马车飞驰,如一道墨色的怒兽,奔行于莽莽荒原。

  那老头儿,此刻再无半分老态龙钟。

  他腰背挺得笔直,如一杆经年未倒的沙场大旗。

  那尊沉寂的石佛,仿佛被神人当头棒喝,一朝点化,通体都散发出一种名为“宗师”的耀眼光芒。

  小乙斜靠着身子,随着车厢剧烈摇晃。

  他的一只手,死死攥着车厢的木沿,指节早已发白。

  他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被这飞奔的马车,甩进身后的无边黑暗里去。

  从长夜奔袭,至晨光熹微。

  这一路,老人依旧像是那锯了嘴的葫芦,不曾吐露半个字。

  小乙几次三番,想开口问些什么。

  话到嘴边,却总被那蛮横的颠簸,撞得支离破碎,咽回肚中。

  终于,当天边那一抹鱼肚白,被彻底染作金黄。

  神武营那面绣着猛虎的大旗,遥遥在望。

  老人手腕轻抖,缰绳一收,那两匹烈马便如被施了定身法,稳稳停在了营门之前。

  守营的将士见了这辆马车,神情皆是一凛。

  一人不敢怠慢,转身便向营内飞奔通报。

  另一人则眼疾手快,迅速将下马凳搬至车前,躬着身子,满脸热忱地要来搀扶小乙。

  小乙有些不适地避开,自己跳下了车。

  “婉儿,到了,下车吧。”

  他的声音,带着一夜风尘的沙哑。

  柳氏兄妹闻声,相继走出车厢,脚下还有些虚浮。

  二人刚要踏入那象征着生天的军营。

  忽闻远处传来一个山呼海啸般的嗓音。

  “彦昌侄儿回来了吗?”

  那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急切与狂喜。

  “哎呀,我的好侄儿,果真是你回来了啊!”

  伴随着一阵铁甲叶子碰撞的铿锵之声,由远及近,一道魁梧的身影边跑边喊,如旋风般出现在众人面前。

  正是那神武营主帅,徐德昌。

  柳彦昌与柳婉儿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双双跪倒在地。

  兄妹二人,泣不成声。

  “多谢徐伯伯救命之恩!”

  “快起来,快起来,随我回营!”

  徐德昌俯身,一手一个,将二人强行搀起,眼中满是疼惜。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落在了小乙身上。

  “小兄弟,此番迎回我彦昌侄儿,你居功至伟。”

  话音未落,徐德昌蒲扇般的大手,便重重地拍在了小乙的肩头。

  那力道,沉稳而真挚,仿佛要将一份天大的人情,就此拍进小乙的骨子里。

  “先回营,好生歇息,晚些时候,我于军中为你设宴接风。”

  连番的奔波,早已耗尽了小乙全部的心神。

  他此刻困得几乎要站着睡去。

  回到被安排好的帐篷里,他甚至来不及打量四周,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之上。

  这一觉,睡得是天昏地暗,不知今夕何夕。

  直到耳畔,隐约响起了刘全那熟悉的声音。

  “小乙兄弟,小乙兄弟,醒醒。”

  小乙这才从梦中挣扎着醒来。

  睁开眼,刘全已然立在了他的床边。

  “大将军已在帐中设宴,特命我来请小乙兄弟。”

  小乙晃了晃昏沉的脑袋,看向帐外。

  天色已然全黑,营中灯火通明。

  他这一觉,竟是睡足了一个白天。

  跟随刘全,来到那座最为雄伟的将军大帐之外。

  门口的亲兵见了小乙,并未像往常那般高声通报。

  而是默默地,为他掀开了厚重的门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这是一种无声的礼遇。

  帐中,徐德昌依旧高坐主位,气势沉凝如山。

  柳婉儿与柳彦昌兄妹,分坐于他的左右两侧。

  只是这一次,小乙的席位,被安排在了柳婉儿的身侧。

  正对着那位刚刚脱险的柳家公子,柳彦昌。

  小乙心中一动,朝着徐德昌躬身作揖,而后缓缓入席。

  他刚刚坐下,便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是柳婉儿。

  她正两眼直勾勾地看着自己,那双清亮的眸子里,情绪复杂,似有千言万语。

  四目相对,不过瞬息。

  少女的脸颊,便腾起一抹绯红,如受惊的林中鹿,飞快地避开了他的视线。

  小乙的心,毫无征兆地,又擂鼓般地躁动起来。

  “小乙兄弟。”

  徐德昌的声音,将他从那片刻的失神中拉了回来。

  “我这两个侄儿侄女,说到底,都是为你所救。”

  “这份天大的人情,我徐德昌,记下了。”

  他端起面前那只粗犷的牛角杯,示意小乙。

  柳彦昌也起身端起酒杯,拱手躬身向小乙敬酒。

  小乙不敢怠慢,慌忙起身,双手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大将军言重了,小的不过是误打误撞,才掺和了进来。”

  “昨日若非大将军您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凭小的这点微末伎俩,又怎能将柳公子安然救回。”

  这一记马屁,拍得不轻不重,恰到好处。

  “哈哈哈哈哈!”

  徐德昌闻言,发出一阵爽朗至极的大笑。

  “小兄弟何止是有胆识,这份智慧,更是过人啊。”

  他话锋一转,看向帐外。

  “那老黄,哦,便是送你们回来的那个车夫。”

  “他是我多年的贴身士卒,姓黄,随我南征北战,沙场之上,救过本帅的性命,不下三次。”

  “我让他驾车护送你与婉儿,本意是想着,若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危急之时,凭他的本事,至少能保下你二人性命。”

  “却不曾想,小兄弟你,竟能在那般光景下,一眼便看出他的不一般。”

  “这份眼力,着实厉害,着实厉害呀!”

  小乙心中了然,原来那位深藏不露的老者,竟有这般来历。

  “大将军谬赞,小乙眼拙,不过是看出黄老前辈身上,有股与寻常车夫截然不同的气势。”

  “当时情势所逼,无奈之下,才想了个算不得计策的拙劣之计,能成事,实属侥幸。”

  他依旧将姿态,放得很低。

  “哈哈哈哈,好一个谦逊的小子。”

  徐德昌饮尽杯中酒,目光灼灼地看着小乙。

  “不知小乙兄弟,往后有何打算?”

  这个问题,如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

  “回大将军,小的本是凉州城府衙里的一名小小解差。”

  “此间事了,自当是返回衙门,继续当差度日。”

  “哦?如若小兄弟不嫌弃,可愿留在我这神武营中?”

  徐德昌的语气,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欣赏。

  “也让本帅,好生尽一尽这地主之谊,聊表谢意?”

  小乙心中猛地一凛。

  留在军中?

  他清楚得很,自己眼下被奉为上宾,皆因救了柳氏兄妹这份天大的功劳。

  可功劳,终有被淡忘的一日。

  到那时,自己一个毫无根基的外人,在这虎狼环伺的军营之中,不知会招来多少明枪暗箭。

  此地,绝非久留之地,还是早些脱身为妙。

  “多谢大将军一番美意。”

  “小的一介草民,胸无大志,只想回到故里,守着那座母亲留下的老宅,过些安稳日子。”

  “况且,小的尚有未解的身世之谜,需四处探寻,实在不敢耽搁。”

  “还请大将军,恕罪!”

  说罢,小乙再次慌忙起身,对着徐德昌,深深地,躬身一揖。

  “小兄弟快请坐,不必如此大礼。”

  “你的事,我也听婉儿这丫头说了一些。”

  “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是那等会强人所难之辈。”

  徐德昌摆了摆手,神情中,竟有几分惋惜。

  “来人!”

  他沉声一喝。

  帐帘掀开,两名亲兵自门外而入。

  二人手上,各捧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

  托盘被稳稳地放在了小乙的面前。

  徐德昌伸手,亲自揭开了红布。

  刹那间,满室金光。

  左边的托盘上,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金条,在灯火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而右边的托盘上,则静静地躺着一块古铜色的腰牌,上面刻着一个杀气腾人的“武”字。

  “这些黄白之物,是本帅的一点心意,还请小兄弟务必笑纳。”

  “这块腰牌呢,是我神武营中,只有校尉、副将才可佩戴的令牌。”

  “小兄弟日后持此牌,可随时出入我神武大营,如入无人之境。”

  “若将来,有任何需要本帅的地方,尽管开口!”

  小乙心头巨震,有些受宠若惊。

  他不由得再次思量,这位徐大将军,对他那故友柳相淮的子女,究竟是何等的看重。

  这份情谊,怕是比山还重,比海还深。

  “大将军,小乙不过一小小解差,何德何能,敢受此重赏。”

  “这实在是,折煞小的了。”

  小乙第三次起身,作揖推辞。

  “这些金条,小乙万万不敢收。”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了那块腰牌之上。

  “但这块腰牌,小乙斗胆收下了。”

  “只盼他日若有缘,还能再来这壮阔的西凉,届时,或许还能再来拜见大将军,领略一番将军的风采。”

  他说完这句话,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身旁的柳婉儿。

  也许,以后还能再见到她吧?

  “好!”

  徐德昌猛地一拍大腿,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小小年纪,不为这金钱所动,有风骨!”

  “本帅,果然没有看错你!”

  “既如此,小兄弟便收下这腰牌。”

  “倘若下次再来西凉,切记,一定要来看看本帅!”

  宴席继续。

  酒过三巡,小乙的胆气也壮了几分。

  他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一次又一次地,飘向柳婉儿。

  而她的眼中,也始终夹杂着一种极为复杂的深意。

  那里面,好像有心乱如麻,又好像有万般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