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参军“实情”-《解差传》

  中军大帐的帐帘,厚重如铁。

  被姜岩一把掀开,像是撕开了一道通往权力中心的口子。

  小乙跟着他走了进去,脚步无声,眼神却十分坚毅。

  帐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硝石、皮革与陈年墨迹混合的独特气味。

  那是一个属于战争的味道。

  正中央,一道魁梧的背影,如山岳峙,正对着一架巨大的沙盘。

  那人身披玄甲,甲胄上遍布着刀劈斧凿的陈旧痕迹,每一道,似乎都在诉说着一场血战。

  他只是站在那里,便仿佛是这整座军营的定海神针。

  姜岩上前一步,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末将姜岩,参见大将军。”

  那背影纹丝不动,目光依旧死死地钉在那沙盘之上。

  沙盘之上,山川河流,关隘城池,纤毫毕现,插满了代表两军的各色小旗。

  他的手指,正悬在一处代表着西凉边境的隘口上空,久久未曾落下。

  “何事?”

  沙哑的声音传来,像是两块锈铁在摩擦,透着一股彻骨的疲惫。

  “你不在新兵营里操练那些新瓜蛋子,跑来我这里做什么?”

  姜岩依旧低着头,声音里却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大将军,末将带来一人,您不妨亲眼一见。”

  那魁梧的身影终于有了一丝动静。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然后转过身来。

  一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两道浓眉斜插入鬓,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刺穿人心。

  正是神武营大将军,徐德昌。

  他的目光越过姜岩,落在了他身后的小乙身上。

  那锐利如刀的眼神,在看清小乙面容的一瞬间,竟是微微一柔。

  “呵,是你这小子。”

  徐德昌嘴角扯出一个算不上笑的弧度,像是冰川裂开了一道缝。

  “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老子最近烦得焦头烂额,可没那闲工夫陪你喝酒了。”

  话音刚落,他脸上的那丝柔和便瞬间凝固。

  他的眉头,像是两把出鞘的利剑,狠狠地绞在了一起。

  徐德昌的目光,从上到下,将小乙刮了一遍。

  最后,停留在了小乙身上那件崭新的神武营军服上。

  军营之中,军服便是身份,便是规矩。

  这小子就算有自己的令牌,可以自由出入,也绝无可能穿上这身衣服。

  “你这身皮,是哪来的?”

  声音不大,却让帐内的温度骤然降了好几分。

  不等小乙回答,姜岩已经沉声开口。

  “回大将军,这小子,是来参军的。”

  “什么?”

  徐德昌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平地起了一阵惊雷。

  他一步跨到小乙面前,那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足以让寻常新兵当场瘫软。

  “你小子,跟老子开什么玩笑!”

  “我这神武营,是给你玩耍的地方吗?”

  “老子给你令牌,是念你小子还算有趣,有空可以来边关看看这西南风光,不是让你来军中行此等儿戏之举!”

  徐德昌是真的动了怒。

  他视这支军队如自己的骨血,绝不容许任何人以任何形式进行亵渎。

  小乙迎着他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

  他只是整了整衣襟,然后,噗通一声,双膝跪地。

  膝盖与坚硬的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在这寂静的帐中,格外清晰。

  “小乙,见过大将军。”

  “小乙此次前来,不为玩闹,不为儿戏,确确实实,是来报名参军。”

  徐德昌俯视着他,眼神里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深沉的疑惑所取代。

  “你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跑到这鬼门关来送死?”

  小乙抬起头,目光坦然。

  “回大将军,小乙不过是凉州城里一个微末的小解差。”

  “若非机缘,在办差途中侥幸结识了婉儿姑娘与大将军您,小乙此生,或许都只是那井底之蛙。”

  “能得大将军青眼,是小乙三生有幸。”

  “可小乙心里清楚,凭我如今的身份,便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也依旧是个任人差遣的蝼蚁。”

  “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真正地出人头地。”

  “小乙也曾读过几卷圣贤书,可那科举独木桥,对我这等毫无根基之人而言,难于登天。”

  “思来想去,大丈夫立于世,唯有两途。”

  “一是金榜题名,二是沙场建功。”

  “前者无望,小乙便只剩下这后一条路。”

  “所以,我来了。”

  “来大将军帐下,当一名小卒,于万军之中,取那实打实的军功,求一个功成名就!”

  徐德昌听着,脸上的表情愈发复杂。

  “功成名就?”

  他冷笑一声,笑声里满是苍凉与血腥。

  “你当这是说书先生嘴里的故事?”

  “这是战场,是拿人命去填的无底洞,是阿鼻地狱!”

  “你这小身板,风大点都能吹跑,上了战场,一个冲锋下来,怕是连根骨头都剩不下!”

  “小乙不怕死。”

  小乙的回答,只有这四个字,却重逾千斤。

  他顿了顿,声音忽然低了下去,轻得仿佛只有自己才能听见。

  “小乙唯有如此,才有机会挣一个出身,才有机会……能配得上婉儿姑娘……”

  最后几个字,轻如呢喃。

  可在这落针可闻的中军大帐里,却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了徐德昌的心口上。

  徐德昌猛地一震。

  他死死地盯着小乙,那双洞悉世事的眼睛里,翻涌着惊涛骇浪。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这小子,醉翁之意,根本不在什么功名利禄。

  他是在为那个女子,搏一个九死一生的前程。

  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痴情种!

  徐德昌心中,五味杂陈。

  他想起了故友临终前的托付,想起了婉儿那孤苦伶仃的身影。

  这小子说得没错。

  一个解差,身份卑微如尘。

  他与婉儿之间,隔着一道天堑,隔着万丈深渊。

  婉儿虽为罪之身,可终究是官宦之后,除非是刺配给立下军功的将士。

  倘若,他真能一飞冲天。

  而在这西凉边关,军功,便是那登天之梯。

  只是这梯子,是用累累白骨和无尽鲜血铸就的。

  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好一个小子,好一个九死一生的阳谋。

  他竟是将自己的性命,当成了赌桌上唯一的筹码。

  徐德昌看着跪在地上,脊梁却挺得笔直的少年,心中那份因故友之女而起的愧疚与担忧,竟是悄然散去了几分。

  能引得这样一个少年人为她不惜性命,婉儿,总归不算所托非人。

  “起来吧。”

  徐德昌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沙哑与疲惫。

  “也罢。”

  他摆了摆手,像是在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

  “既然你一心求死,老子便成全你。”

  他的目光转向一旁的姜岩。

  “姜校尉。”

  “末将在!”

  “这小子,从今日起,便拨入你的麾下。”

  “是!”

  “既然他削尖了脑袋想要立功,想要扬名立万,那便遂了他的愿。”

  “把他,安排到最前面去。”

  “西越蛮子最凶的地方,就让他去哪里。”

  姜岩闻言,心头一凛,正要开口。

  徐德昌却又补上了一句。

  “不过……”

  “你给老子看住了他。”

  “在战场上,尽你所能,护他周全。”

  “功劳可以让他自己去挣,但这条小命,给老子保住了!”

  这番话,说得矛盾至极,却又理所当然。

  姜岩低头领命,心中却是翻江倒海。

  他看着小乙的眼神,多了一丝说不清是佩服还是怜悯的复杂情绪。

  “都退下吧。”

  徐德昌挥了挥手,重新转过身,面向那巨大的沙盘。

  他的世界里,仿佛又只剩下了那片关乎数万人生死的山川河流。

  仿佛刚才那一场关乎一个少年未来的决断,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姜岩和小乙躬身告退。

  帐帘落下,隔绝了内外。

  小乙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神情一如来时那般平静。

  只是那双在昏暗帐中依旧亮得惊人的眸子里,仿佛有两簇火焰,正在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