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出好戏-《解差传》

  计策已定,如同一张织好的大网,只待鱼儿入瓮。

  小屋之内,那股令人窒息的沉重与激荡,终于缓缓散去,复归平静。

  赵衡将目光从陈天明身上移开,如春风解冻,转向了始终沉默侍立一旁的小乙。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考量,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小乙。”

  赵衡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此番前来北仓,身上所持的,可还是那道兵部手令,让你来查阅军奴籍册的?”

  小乙心头一凛,躬身答道:“回叔叔,小乙确是持兵部手令而来。”

  赵衡嘴角微微上扬,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

  “既然是奉公办差,那便不能白来一趟。”

  “明日,再为天明老弟,演一出好戏。”

  小乙眼神一亮,他知道,棋盘上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位置。

  “还请叔叔示下,小乙该如何行事?”

  赵衡缓缓吐出四个字。

  “借题发挥!”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剖开人心。

  “你从北仓采石场里,亲手救走了几个人,自己心里该有个数。”

  小乙一怔,随即明白了赵衡的意思,试探着问道:“叔,您的意思是……让我自己查自己?”

  赵衡摇了摇头,笑容里多了几分冷意。

  “我是说,这北仓的采石场,积弊已久,绝不仅仅只丢了你救走的那几个人。”

  “这本就是一本烂账,一本谁也算不清的烂账。”

  “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只需将这本烂账,彻底掀开。”

  “把事情闹大,闹得越大越好,闹到人人皆知。”

  “然后,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一个人。”

  赵衡的手,轻轻指向了身旁的陈天明。

  “天明老弟。”

  “你要让军中藏着的那些眼睛和耳朵都看到,都听到。”

  “让他们相信,京城的朝堂,已经开始怀疑陈天明,已经派了你这把刀,来割他的肉,放他的血。”

  “这,便是为天明老弟的‘投诚’,再添上的一把最烈的火。”

  赵衡看着小乙,一字一句,如金石落地。

  “你在军中闹得越凶,姿态摆得越高,便越是证明陈天明在北仓的处境岌岌可危。”

  “他‘投敌’的诚意,在北邙皇帝的眼中,也就越足。”

  小乙心中豁然开朗,那盘牵动两国的棋局,他终于窥见了一角。

  他重重点头,应了一个字。

  “好。”

  说罢,他转过头,看向那位深沉如山的大将军,脸上露出一抹狡黠的笑。

  “大将军,那我明日,可就要去您的军营里,大闹一场了。”

  “届时冲撞了您,还请大将军恕罪呀。”

  这句玩笑话,像是吹散了帐内最后一丝阴霾。

  陈天明那张始终紧绷如铁的脸,也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与暖意,沉声道:“放手去做。”

  一番交谈过后,夜色已深。

  陈天明没有片刻停留,孤身一人,身影很快便融入了深沉的夜幕之中,赶回军中。

  小乙也回了客栈,心中反复盘算着明日的每一个细节。

  这座僻静的小院,便只留下了赵衡和老萧,如同一位棋手,静静等待着棋局的下一步变化。

  次日天明。

  小乙领着年虎,手持兵部手令,大摇大摆地到了北仓军营。

  营门前的士卒验过手令,很快便通传了进去。

  然而,那位昨日还与他们称兄道弟的陈大将军,却并未亲自接见。

  只派了一名神色倨傲的校尉,领着一个负责军中籍册的掌书,前来与二人接洽。

  小乙心中冷笑,这出戏,开场了。

  那校尉将二人领到一处偏僻的营帐,帐内堆满了积灰的竹简与泛黄的纸卷。

  “赵大人,军奴籍册尽在于此,您请自便。”

  校尉的语气里,透着一股不耐烦的官僚气。

  小乙与年虎,对着那小山似的陈年籍册,却仿佛没看见一般。

  二人对视一眼,竟真的不急于查阅。

  接下来的几天,小乙像是忘了自己的差事,每日只带着年虎在那营帐中吃饱了等饿。

  今日尝尝军中的伙食,明日看看士卒的操练。

  姿态悠闲,仿佛不是来办差,而是来游山玩水。

  他知道,这出戏,火候还未到。

  陈天明那封送往临安,送往首辅顾长庚手中的亲笔信,此刻还在路上。

  他要等,等那封信抵达京城,等京城里的那盘棋,也开始动起来。

  又过了几日。

  小乙屈指一算,估摸着时间已是差不多了。

  他脸上的悠闲之色一扫而空,换上了一副公事公办的冷峻面孔。

  他一头扎进了那堆故纸之中,开始仔细翻阅起那些籍册。

  年虎在一旁为他磨墨,只觉得帐内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经过整整一日的仔细查阅,小乙的指尖沾满了陈年的墨迹与灰尘。

  他的眼中,却越来越亮。

  他果然从那些混乱、潦草、甚至自相矛盾的记录里,发现了一些巨大的漏洞。

  那些消失的名字,那些对不上的数目,触目惊心。

  “来人!”

  小乙猛地一拍桌案,声如惊雷。

  “把负责记录的掌书,给我叫过来!”

  那名掌书战战兢兢地跑了进来,一见小乙的脸色,便知大事不妙。

  小乙随手抓起一本籍册,重重地甩在了那掌书的面前。

  纸页翻飞,灰尘弥漫。

  “这,便是你们北仓记录的军奴籍册?”

  “缺漏百出,涂改随意,这究竟是军中名录,还是你家的茅厕草纸!”

  小乙声色俱厉,每一个字都像是鞭子,抽在那掌书的脸上。

  那掌书本就心虚,平日里疏忽职守,此刻被抓个正着,吓得双腿一软,直接跪在了地上,磕头如捣蒜,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帐内的喧嚣,很快便惊动了门外。

  那名负责接待的校尉慌忙掀开门帘,一进帐内,便换上了一副谄媚的笑脸。

  “赵大人息怒,息怒啊。”

  他快步上前,扶起那名掌书,对着小乙连连作揖。

  “不过是些低贱的军奴罢了,丢了几个,跑了几个,都是常有的事。”

  “大人您是京城来的贵人,何必为这点小事,如此计较?”

  小乙冷眼看着他,并不说话。

  那校尉见状,以为是嫌礼数不到,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他仿佛是事先准备好了一样,从怀中掏出了一沓厚厚的银票,悄悄作势就要往小乙的袖子里塞。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诱惑。

  “赵大人,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您行个方便,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咱们都好交差……”

  小乙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猛地后退一步,一把甩开那校尉的手。

  银票散落一地,白得刺眼。

  “你们这是干什么!”

  小乙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震惊”与“愤怒”。

  “军奴籍册上弄虚作假,欺上瞒下,便已是重罪!”

  “如今,还敢当着本官的面,行贿!?”

  “好,好一个北仓军!”

  “我今日算是见识了!”

  “我定要将你们的桩桩件件,悉数上报兵部,上报朝廷!”

  “我倒要看看,陈大将军治下,究竟是何等的藏污纳垢之所!”

  这番激烈的言辞,终于将事情,捅到了天上。

  一炷香后,陈天明的中军大帐。

  气氛肃杀,将校林立。

  陈天明高坐帅位,脸色铁青,眼神如刀,死死地盯着堂下站得笔直的小乙。

  一场精心排演的大戏,终于进入了高潮。

  陈天明猛地一拍帅案,发出一声巨响,整个大帐都为之一颤。

  “狗杂种!”

  他指着小乙的鼻子,破口大骂,声音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暴怒。

  “本帅当初是看在徐大将军的面子上,才给了你几分颜面!”

  “想不到你今天,竟敢如此反咬本帅一口!”

  他的目光扫过帐下诸将,声音愈发冰冷。

  “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凉州城解差,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运,在兵部混了个芝麻绿豆的破差事,就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敢跑到我北仓军中来耀武扬威?”

  “老子今天就看看,你到底有几斤几两,能奈我何!”

  小乙昂首挺胸,面对着那如山崩海啸般的怒火,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反而带着一丝京官特有的傲慢。

  “陈大将军,小乙不过是秉公办理!”

  “朝廷派我下来,就是让我查明真相,查清楚北仓军中,是否真如传言那般,藏污纳垢!”

  “大将军若是心中无愧,又何必如此动怒?”

  “我回去之后,定会将今日所见所闻,一字不漏,上报兵部,上报朝堂!”

  这句话,彻底点燃了陈天明的“怒火”。

  “好一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来人!”

  陈天明厉声喝道。

  “给我把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赶出去!”

  帐外亲兵立刻冲了进来,如狼似虎。

  小乙脸色一变,喝道:“我乃兵部派来的监察官,奉皇命办差!谁敢动我?”

  陈天明从帅位上缓缓站起,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满是鄙夷与不屑。

  “把他给我轰出去!”

  “传我将令,从今日起,不许此人再踏入我北仓军营半步!”

  “是!”

  随着亲兵的一声雷霆般的呵斥,小乙和尚在发懵的年虎,便被一左一右架了起来,毫不客气地被双双撵出了军营。

  两人被推搡着,踉跄着跌倒在营门之外的尘土里。

  身后,是军营紧闭的大门,和无数双或好奇,或轻蔑,或幸灾乐祸的眼睛。

  陈天明,这位大将军,算是彻底把兵部派来的“监军”,得罪到了骨子里。

  这出戏,唱得天衣无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