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深潭止心水-《空境镜空》

  罗云净站在委员会办公室的窗边,目光看似落在院内的车马人流,实则焦点内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对那张电影广告剪报的解读中。

  曹彦达冒险传递信息,意味着情况依旧紧急,且常规联络渠道可能已暴露或处于严密监控之下。那部上映于“金陵大戏院”的外国爱情片名字俗套,广告剪报上指向女士手提包金属搭扣的箭头,以及上映日期墨迹不自然的洇染……这些看似随意的标记,在罗云净脑中反复组合、推演。是接头信物?是戏院内的特定位置?还是暗示接头的日期?曹彦达的风格如其代号“磐石”,沉稳隐秘,信息往往需要结合特定语境才能破译。在缺乏更多线索的情况下,贸然行动无异于自投罗网。

  回到家中,陈妈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少爷这几日忙得不见人影,也未捎个口信回来。罗云净借口委员事情繁杂,自己忙得脚不沾地,温言安抚了几句。

  陈妈递给他一封信,是书店寄来的,通知最新工具书到货,信纸的夹缝里,藏着一句肖玉卿的暗语。

  第二天正值礼拜天,依循暗语指示,罗云净在一处安全屋见到了肖玉卿。

  “审查的事,我已知晓。”肖玉卿开门见山,“你能出来,有陈次长过问的因素,也有……‘磐石’同志在二厅周旋的功劳。但根本在于,他们确实没有抓到任何实质证据。”

  罗云净深吸一口气,将主审官那番关于“过刚易折”、“体察上意”的告诫,连同自己这两日的深刻反思,尽数道出,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挫败与困惑:“玉卿,我是否……太拘泥于技术人员的身份,反而差点坏了大事?我这样的性子,真的适合留在这里吗?”

  肖玉卿静静听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提起陶壶,为他斟满一杯微烫的茶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瞬间变得有些悠远的目光。

  “云净,你以为我一开始,就是如今这般模样吗?”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回忆的沧桑,“当年考入黄埔,我也曾满腔热血,想着精忠报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北伐时冲在最前面,以为那便是救国的正道。我努力钻研战术,想着往上走,掌握更大的权力,才能做更多的事。”

  他顿了顿,眼神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可民国十六年那年……看着无辜的同胞被屠杀,看着昔日的同窗、战友、敬仰的师长转眼成了被清洗的‘异端’,看着那个人为了一己之私、为了巩固权力,将党国变成家天下,视第一军为私产……那种理想轰然崩塌的滋味……”他眼中的痛楚变成了切齿的恨意。

  “后来,我接触了真正的共产主义者,才看清了这个国家真正的希望和出路。我选择了新的道路。我那位身居高位的同乡,见我在军中有些建树,想将我收为己用,动用关系把我调进二厅,又送我去德意志培训。回来后,我被本部派去沪上处理战前搬迁的工厂设备、战略物资。”肖玉卿的嘴角泛起一丝冷嘲,“我本以为能在那个位置上有所作为,结果呢?揪出了国贼,却触动了他们背后大人物的利益。于是,‘能力出众’的肖玉卿,就被‘明升暗降’,打发到第三厅去管军械杂务。”

  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罗云净脸上,变得锐利而深刻:“云净,你要记住,之前的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这里是金陵,你是在国防设计委员会,不是在技术研究室和七〇四兵工厂。在官场,非黑即白的技术逻辑往往行不通。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数次坚持己见,固然守住了技术上的‘白’,却也让许多人在面子、在利益上下不来台。这次的事,是个警醒。”

  “我们潜伏在此,不仅仅是为了探听情报。我们要‘融入’进去,要学会利用明面上的一切——你的身份、你的背景、你身边形形色色的人和他们之间的关系。你要让他们觉得你有用,但又不能威胁到他们的根本;你要懂得在关键时刻坚持,但更要学会在平时‘和光同尘’,至少表面上要如此。”

  “曹彦达为何能安然无恙?因为他在二厅根基已深,上面有人力保。我为何此次也能置身事外?因为我的军备分配方案让上面满意,也因我的老长官那边还会时不时的过问一句旧部,让这些人有所顾忌。这就是‘势’,你要学会借势,而非一味逆势而为,撞得头破血流。”

  “你的认真、严谨,在兵工厂、研究室是美德,但在这官场,便是异类,是靶子。你要把自己变成水,看似无形,却能渗透至最细微的缝隙,能在坚石之下找到出路。而非做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看似坚硬,却易被搬开,甚至砸碎。”

  肖玉卿的话,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打在罗云净心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自己之前的行事风格,与隐蔽战线工作的要求相去甚远。引以为傲的技术操守与原则,在这复杂的敌营内部,反而可能成为致命的弱点。他想起当初对筹备处调令的推拒,想起在北极阁顶撞高思远,想起在委员会屡次“不合时宜”地坚持技术难度……这些,都成了此次被针对的祸根。陈兆谦或许欣赏他的才干,但绝不会次次为他转圜,保他周全。

  他看着肖玉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之人。那沉稳内敛的外表下,藏着的是何等曲折的经历。

  “我明白了……”罗云净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中的迷茫逐渐被一种冷冽的明悟所取代,“过去的罗云净,太过天真了。从今往后,我知道该如何自处,如何前行。”

  他不仅要隐藏真实身份与目的,更要学会隐藏自身的“棱角”,要懂得周旋,善于利用规则,甚至借助敌人内部的矛盾来掩护自己。他要做的,不再是一个洁身自好的技术官员,而是一个能在这泥潭中游刃有余,并能悄无声息达成目标的“自己人”。

  肖玉卿看着他眼神的蜕变,知道这次刻骨铭心的教训与这番深谈,终于让这颗珍贵的火种,完成了至关重要的一次淬炼。他举起茶杯:

  “路还长,我们一起走。”

  罗云净郑重举杯,与肖玉卿的轻轻一碰。

  茶水微涩,入喉却带来无比的清醒。

  分别时,他将曹彦达传递电影广告简报之事告知肖玉卿。肖玉卿沉吟片刻,道此事由他来处理,罗云净当前状态不宜执行任务,且那些人很可能还会寻衅,嘱咐他暂时静默,蛰伏待机。

  接下来的日子,罗云净以一种近乎苛刻的规律性投入工作。他比以往更早到办公室,更晚离开,处理的文件愈发庞杂,但对所有涉及战略规划和资源调配的评估,言辞变得异常谨慎,甚至偶尔流露出恰到好处的“畏难”情绪。

  他不再像以往那样主动设置技术障碍,而是更多地强调“尊重客观数据”、“遵循上级既定方针”,仿佛连续两次的审查彻底磨平了他的棱角。

  这种变化,自然落在了吴明达和胡处长眼中。吴明达在一次“偶遇”中,拍着他的肩膀,语带“欣慰”:“云净老弟,这就对了嘛!工作是工作,有些事,不必太过较真。”胡处长看他的眼神,那层审视的薄冰似乎也消融了些许,偶尔流露出的,是一种对“识时务者”的认可。

  罗云净坦然接受着这种“误解”。他需要这层保护色,需要让那些上位者认为,那个曾经“执拗”的技术专家,已经在高压下变得“成熟”和“驯服”。他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表象。

  在此期间,他提着礼物再次拜访了陈兆谦,感谢其一直以来对他的帮助和庇护。

  日子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紧绷的状态中滑过。

  那份电影广告剪报的每一个细节,虽已深刻脑海,却被他强行压在思维深处。他严格遵守着肖玉卿“静默待机”的指令,如同一台仪器进入休眠的状态,只保留最基本的环境感知。他知道,自己任何一丝不必要的举动,都可能打乱肖玉卿和曹彦达的部署,甚至带来毁灭性的后果。

  他依旧留意着报纸,但那只是他了解常规信息渠道的一部分。当那则关于“金陵大戏院遗失玳瑁搭扣”的寻物启事出现时,他的心跳只是漏了一拍,随即恢复了平稳。他认出了这是曹彦达发出的信号,但他没有任何行动,甚至连那个杂货店的电话号码都未曾刻意去记。信任,是此刻他唯一也是必须做出的选择。

  不久,委员会内部流传起发放“金陵大戏院”观影券的消息。罗云净心中了然,这必然是肖玉卿或曹彦达为了创造接触机会而进行的运作。然而,当吴明达带着几分“关照”意味,主动将一张观影券放在他桌上,并意味深长地说“云净老弟,最近辛苦了,去看看电影放松一下”时,罗云净的后背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这不是简单的关怀,这是一个测试!如果他欣然接受,迫不及待地前往戏院,无疑会坐实对方“他可能借此机会进行联络”的猜测。他之前的“驯服”表演将前功尽弃。

  电光石火间,罗云净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感激与为难的笑容:“多谢处长美意!只是……不瞒处长,上次的事情之后,我这心里……唉,实在是提不起什么兴致。我还是……不去了吧。”他语气低沉,甚至带着一丝尚未走出阴影的颓丧,将观影券轻轻推回了一些,他甚至恰到好处地让手指在退回观影券时微微颤抖了一下。

  吴明达仔细打量着他的神情,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审视的光芒闪烁了几下,最终化为一种“理解”的叹息:“也好,也好,那你就好好休息。年轻人,看开点,日子还长嘛。”他顺手将观影券收了回去,似乎对此结果并不意外,甚至可能更符合他的某种预期。

  罗云净知道,他通过了这次试探。他用自己的“消极”和“避嫌”,进一步巩固了“受挫”的人设,也间接向监视者表明:他无意,也不敢,再与外界进行任何有风险的接触。

  他并不知道戏院接头的具体结果如何,情报是否被安全取走。他将这份未知的焦灼死死压在心底,继续日复一日的“静默”。他像一块沉入深潭的石头,收敛了所有光芒和动静,仿佛已与潭底的淤泥融为一体。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下班回到北平路寓所。陈妈照例递上当日的邮件。 几份公函和期刊中,有一封来自“金陵城建设计协会”的研讨会邀请函,主题是“城市给排水系统规划新探”。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甚至有些枯燥的技术交流活动。

  罗云净随手翻开邀请函,目光扫过议程安排。在介绍一位来自上海的专家时,附有一张模糊的半身照。照片旁的文字说明中,专家名字的一个字,用了异体字印刷。而这个异体字的写法,与肖玉卿曾经用过的一个暗记符号,有着微妙的相似之处。

  他的指尖在那个字上停留了半秒,随即若无其事地翻过了这一页。没有多余的审视,没有刻意的记忆。他知道,这或许就是肖玉卿在告诉他:戏院之事已了,一切安好。

  他将邀请函与其他待处理文件放在一起,脸上没有任何异样。内心那根紧绷许久的弦,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一分。他走到窗边,望着华灯初上的金陵街景。

  静默,并非无所作为。在这场无声的博弈中,他的克制与忍耐,他的完美表演,本身就是对战友最有力的支持,也是对敌人最有效的麻痹。他学会了在敌人的视野盲区里生存,在规则的夹缝中呼吸。

  风暴并未过去,只是暂时蛰伏,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险象环生。而他,这块经过淬火、懂得隐藏锋芒的石头,将继续沉在最深的水底,等待下一次,真正需要他浮出水面的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