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钢琴上的口红印-《烟火里的褶皱》

  镜海市老城区,钟离钢琴行的木质招牌在午后的风里轻轻摇晃,两个烫金小字被岁月磨得只剩淡淡的轮廓。阳光像被精心裁剪过的绸缎,斜斜地切过蒙着薄尘的玻璃窗,在胡桃木琴键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像谁在琴键上撒了把碎金子。

  琴身泛着温润的琥珀色光泽,边角处被无数双手摩挲过,磨出细腻如玉的弧度。空气中飘着松节油与旧木料混合的沉静气息,隐约还缠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脂粉香——那是钟离?清晨擦琴时,唇角不经意蹭上的玫瑰色口红,在象牙白琴键上洇出小半朵残缺的花。

  临街的木窗支开半扇,风卷着梧桐叶的沙沙声溜进来,与门楣上挂着的玻璃风铃撞出细碎的叮当。隔壁包子铺的蒸汽混着鲜肉大葱的香气漫过来,被琴行里常年不散的清冷空气一压,倒像是给这满室的寂静镀了层暖边。钟离?总说,这是老城区独有的味道,像她母亲熬的粥,稠稠的,裹着过日子的烟火气。

  她坐在琴凳上,米白色羊毛衫的袖口仔细卷到手肘,露出的小臂上还留着昨晚熨烫衬衫时烫出的浅红印子,像片刚冒头的晚霞。头发松松挽成个髻,用支玳瑁簪子别着,几缕碎发垂在鬓角,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在脸颊投下细巧的影子。

  指尖悬在琴键上方三厘米处,指腹泛着经年累月做家务磨出的薄红。这双手曾被音乐学院的教授称赞天生为琴键而生,如今却更熟悉洗洁精的泡沫与熨斗的热度。

  嗡——

  街对面乐正记修表铺的老式座钟突然发出闷响,三点整的钟声像块投入静水的石头,在琴行里漾开层层涟漪。钟离?深吸一口气,胸腔里仿佛有只振翅欲飞的蝴蝶,指尖终于带着微颤落下去。

  《月光曲》的第一个音符在空气里炸开,像冰棱坠进深潭,激起细碎的回音。她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划出流畅的弧线,那些沉睡在筋骨里的记忆突然苏醒,连指节弯曲的弧度都带着旧时的韵律。阳光透过指缝漏下来,在深色琴盖上投下跳跃的影子,像一群踮着脚尖跳舞的精灵。

  咔嗒。

  黄铜门锁转动的声音突兀地切进来,像把钝刀划破丝绸。琴声戛然而止,钟离?的肩膀猛地绷紧,左手下意识地按住琴键,右手飞快地往琴盖下缩——那里藏着半张皱巴巴的演奏会门票,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

  丈夫赵建城站在门口,深灰色西装的肩头沾着些微雨星,像是从另一个湿漉漉的世界闯进来。他摘下金丝眼镜,用拇指揉了揉眉心,镜片后的眼睛扫过琴键上那抹玫瑰色时,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又在碰这个?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金属的冷硬,刮得空气都发涩。

  钟离?的指尖在琴键上蜷了蜷,玫瑰色的口红印被蹭成模糊的一团,像朵被揉碎的花。我...我只是擦琴。声音细得像蛛丝,风一吹就断。

  赵建城走过来,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柚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敲在钟离?的心上。他弯腰拿起琴盖上的鸡毛掸子,掸子杆上的红漆剥落了一块,露出底下浅黄的木头原色——那是他们结婚三周年时,钟离?用他送的第一笔稿费买的,当时他还笑着说我们家太太连掸子都要挑最雅致的。

  说了多少次,别碰这架琴。他的手指重重敲在琴键上,的一声震得钟离?耳膜发疼,你现在的身份,是赵太太,不是什么钢琴老师。

  钟离?的视线落在他胸前的口袋上,那里别着支派克钢笔,笔帽上的划痕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是当年他追她时,在音乐学院琴房外等了三小时,转身时不小心被铁门蹭的。那时他还穿着洗得发白的牛仔裤,笑着说这道痕刚好当纪念。

  今天...今天是我们结婚十周年。她的声音裹在喉咙里,费了好大劲才挤出来。

  赵建城嗤笑一声,伸手扯松领带。藏蓝色的领带夹闪着冷光,那是去年公司年会抽奖得的,他说比她当年送的银质领带夹上档次。晚上有个应酬,王总的太太也去,你穿我给你买的那件苏绣旗袍。

  他转身往卧室走,经过穿衣镜时,钟离?看见他对着镜子理了理头发。镜柜第二层的抽屉虚掩着,露出里面半瓶未盖紧的香水——不是她常用的栀子花香,是种带着侵略性的木质香,像陌生男人的拥抱。

  琴声的余韵还在空气里飘,混着丈夫身上古龙水的味道,让钟离?想起二十岁那年的冬天。她在音乐学院的琴房里练琴,赵建城裹着件军绿色大衣闯进来,睫毛上还沾着雪粒子,怀里揣着用体温焐着的热牛奶,塑料瓶上凝着他的哈气。

  我听见琴声就找来了。他挠着头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你弹得真好听,像...像春天的冰化了。

  钟离?的指尖又落在琴键上,这次弹出的音符发着颤。她记得那天他蹲在琴房门口,听她弹完了整首《致爱丽丝》,雪落在他的肩头,积成薄薄一层白,像给时光盖了层糖霜。那时他说等我挣够了钱,就给你买架最好的钢琴,眼里的光比雪还亮。

  卧室里传来拉链声,钟离?站起身,往厨房走。水槽里堆着没洗的碗,柠檬味洗洁精的泡沫已经消了,露出底下沾着的酱油渍。她拿起竹纤维抹布的瞬间,瞥见窗台上的仙人掌——那是小天鹅送的,小姑娘当时扎着两个羊角辫,仰着脸说老师你总忘记浇水,这个最皮实。

  小天鹅是她教过的最后一个学生,那年才八岁,弹琴时脚够不着踏板,就垫着个绣着小熊的棉垫。钟离?总说她的手像刚剥壳的春笋,嫩生生的,弹出的音符都带着甜味。有次练《洋娃娃和小熊跳舞》,小姑娘弹错了音,自己先咯咯笑起来,辫梢的蝴蝶结跟着一颤一颤。

  钟老师,你为什么不教琴了呀?有次课间,小天鹅举着颗橘子味水果糖问她,糖纸在阳光下闪着七彩的光。

  钟离?当时怎么说的?好像是笑了笑,摸摸她的头说老师要忙着照顾赵先生呀。可她没说的是,那天赵建城把她的教师资格证锁进了保险柜,钥匙串上挂着的,是他刚升职的部门经理工牌。

  水龙头滴着水,嗒...嗒...的声音敲在不锈钢水槽上,像谁在数着日子。钟离?望着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鬓角的碎发已经白了几根,眼角的细纹像琴键间的缝隙,藏着太多没说出口的话。她想起年轻时,这双眼睛亮得能映出琴键的影子。

  突然,街对面传来一阵喧哗。她探出头,看见亓官黻推着废品车从街角拐过来,车斗里堆着的旧报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像群扑棱翅膀的鸟。他的军绿色外套袖口磨破了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可脊梁挺得笔直,像棵倔强的白杨树。

  亓官黻停下来,从车斗里抽出本封面破了的乐谱,对着阳光眯起眼睛看。钟离?认得那本《肖邦夜曲集》,是她三年前捐给废品站的,扉页上还有她用红笔写的批注,关于某个音符的处理,当时还特意画了个小小的笑脸。

  亓大哥!隔壁包子铺的老板娘探出头喊,手里还拿着擀面杖,今天收着好东西了?

  亓官黻咧开嘴笑,露出被烟渍染黄的牙。捡着本琴谱,看着怪可惜的。他的声音洪亮,像敲锣,等会儿给钟离太太送去,说不定用得上。

  钟离?猛地缩回脖子,心脏跳得像要撞破肋骨。她慌忙转身擦琴,却不小心碰倒了琴凳旁的相框——那是他们的结婚照,照片上的她穿着白色婚纱,手里捧着束铃兰,赵建城的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指节泛白,像是怕她飞了。

  卧室门开了,赵建城穿着真丝睡衣走出来,领口敞着,露出锁骨处的淡红印子,像朵不该开在那里的花。他看见钟离?手里的相框,眉头立刻拧成个疙瘩。

  又在翻这些?他走过来,一把抢过相框塞进抽屉,我说过,过去的事别总惦记。

  抽屉里的樟脑丸味道涌出来,呛得钟离?咳嗽了两声。她看见抽屉深处压着个暗红色的丝绒盒子,那是她当年获全市青少年钢琴比赛金奖的奖杯盒,现在里面装着赵建城的袖扣,一对亮闪闪的铂金玩意儿。

  晚上的应酬很重要。赵建城的手指划过她的脸颊,冰凉的婚戒蹭得她皮肤发麻,王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