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老子不唱戏-《禁睡区》

  黎明的灰光如同稀释的墨汁,缓缓浸透城市的混凝土骨架。

  陈三皮拖着那个仍在冒着缕缕黑烟的破损外卖箱,一头扎进了龙蛇混杂的城中村。

  高楼的阴影与密集的握手楼交织成一张巨网,为他提供了天然的庇护。

  昨夜教学楼地动山摇的爆炸,其剧烈的余波至今仍在他紧绷的神经末梢上疯狂跳动。

  他下意识地伸手,隔着夹克摸了摸胸口,那枚冰冷、扭曲的保温桶金属残片,如同一块护身符,还在。

  它的锋利边缘,是他与那个疯狂世界保持清醒的唯一触点。

  他拐入一条散发着酸馊气味的窄巷。

  巷口,一个巨大的绿色垃圾桶旁,一台外壳破裂、满是污渍的报废收音机突兀地立在那里。

  就在陈三皮经过的瞬间,收音机里发出“滋啦”一声电流爆响,紧接着,一段婉转凄切的昆曲选段毫无征兆地流淌出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是《游园惊梦》。

  那声音空灵得不似人声,仿佛是从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中捞出来的,带着湿漉漉的寒意。

  然而,旋律只唱了半句,便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陈三皮脚步一顿,全身肌肉瞬间绷紧。

  他没有立刻离开,反而缓缓蹲下身。

  左眼的青铜纹路微微发烫,幽光流转,让他清晰地看到收音机的喇叭网格里,似乎塞着什么东西。

  他用那枚新生粉笔的末端小心翼翼地拨弄了一下,一个异物掉了出来,滚落在满是油污的地面上。

  那是一截手指,皮肤因失水而干瘪,呈现出冻僵后的灰白色。

  指甲修剪得极为整齐,但在那指甲缝里,却用针尖之类的东西,刻着两个模糊不清的小字。

  陈三皮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他认得那两个字。

  三皮。

  更让他头皮发麻的是,这截手指上,还套着半截黑色的防滑手套,手套的内侧边缘,有一个用油性笔写下的编号——A17。

  那是他死亡当天,他所属的外卖片区给他这双手套做的标记。

  这不是巧合。这是来自阴间的死亡通知。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瞬间,胸前外卖箱的内侧盾面,那片鳞膜终于结束了剧烈的翻滚,猛地刷新。

  一行被浓重血污浸染的紫色订弹,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迫姿态,弹射而出。

  【紧急致命订单:】

  【订单内容:在记忆锚点彻底崩解前,取回‘未唱完的第三折’。】

  【送达地点:饿殍戏班·后台戏箱】

  【警告:收件人已启动追杀协议。】

  【倒计时:00:00:00】

  没有秒数,没有分钟,没有小时。

  归零。

  陈三皮知道,这不是一个即将开始的警告,而是一份已经生效的追杀令。

  那个看不见的“收件人”,已经开始从他的记忆里,一帧一帧地删除他存在的痕迹。

  夜色如浓墨,将城中村最后一丝光亮也吞噬殆尽。

  当晚十一点四十七分,村西那片拆迁后留下的空地上,一座古朴的红漆戏台毫无征兆地拔地而起。

  戏台两侧挂着惨白的灯笼,无风自摇,投下鬼魅般晃动的光影。

  后台传来一下、又一下的鼓板轻响,像是病入膏肓之人的心跳。

  陈三皮蜷缩在一堵断墙之后,寒意顺着脊椎一路爬上天灵盖。

  戏台下,稀稀拉拉坐着十几个观众,全是村里的居民。

  他们眼神涣散,直勾勾地盯着空无一人的戏台,脸颊上布满了干裂的血痕——那是极度脱水昏迷前,眼泪腐蚀皮肤留下的痕迹。

  子时将至,一个身着水袖戏服的清瘦身影缓缓走上台。

  他面如冠玉,眉眼间却萦绕着化不开的愁绪与怨气。

  正是民国昆曲小生,杜九郎。

  他水袖轻扬,未见启唇,那婉转凄绝的唱腔便已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每一个音符都像一根淬了毒的钢针,精准地扎进人的太阳穴。

  陈三皮只听了半句,便感到一阵剧烈的头痛,童年时高烧不退、意识模糊的破碎片段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

  他死死咬住舌尖,强行将翻腾的记忆压下。

  左眼的青铜面具光芒大盛,扫描全场。

  在幽冥之眼的视野里,杜九郎和后台那个隐约可见的花脸武生,脚下空空如也,没有影子。

  他们走过的地面,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们仿佛不属于这个维度,只是硬生生投影在此的一段悲鸣。

  更诡异的是,后台那厚重的帘幕被风吹起一角,露出里面的一件东西——一件叠放整齐的旧款外卖制服,肩章上的片区编号,正是他曾经所属的区域。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靠近探查时,口袋里那枚由影鸦残魂寄居的纽扣,轻微地、急促地连续震动了两下,随即彻底冰冷、死寂。

  影鸦首领的最后一丝执念,终焉。

  但它留下的最后一道讯息,却如烙印般清晰地刻在了陈三皮的脑海里:戏箱之下,是地脉支流,连通着市二中地底的旧殡仪馆。

  子时整。

  咿呀的唱腔戛然而止。

  杜九郎缓缓转过身,一双哀怨的眼眸穿透黑暗,精准地锁定在陈三皮藏身的角落。

  “那位穿夹克的先生,既然来了,何不上台,与我共演这一折未完的《惊梦》?”

  话音未落,台侧一个身影猛然跃下。

  那花脸张浑身散发着腐肉的气味,双臂僵直如铁钩,悄无声息地朝着陈三皮猛抓过来,行动轨迹诡异得如同一个被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

  陈三皮一个懒驴打滚,狼狈地闪过。

  他不做任何纠缠,翻身而起,从口袋里抽出那根漆黑的新生粉笔,以血为墨,在身后的断墙上疾书:“此地无声”!

  他试图用自己新获得的力量,书写临时规则,强行压制这致命的声波污染。

  然而,符文刚刚成型,一道清越的笛音便从戏台方向传来,如同一支利箭,精准地击中了符文的核心。

  嗡的一声,刚刚亮起的符文瞬间黯淡、碎裂。

  常规的破戒规则,无效!

  这戏曲的频率已经在此地形成了一个稳固的认知闭环,除非找到它的“漏洞”,否则无法用外部规则强行打破。

  花脸张的攻势越发凶戾,将他一步步逼向戏台边缘。退无可退!

  电光石火间,陈三皮他猛地一把扯开夹克拉链,从胸口掏出那枚扭曲的保温桶残片,用它冰冷的金属面死死贴住自己的喉结。

  “妈,我还能听见你说话。”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音量,低声呢喃。

  仿佛接收到了某种指令,他背后的外卖箱内层,那片活物般的鳞膜剧烈抽搐起来。

  下一秒,箱体内置的简陋录音模块被强行激活,自动播放出一段录音。

  那是一段无比嘈杂、混乱的环境音:滂沱的雨夜里,新生婴儿嘹亮的啼哭,混杂着一个中年男人醉酒后粗鲁的大笑,还有外卖订单完成的电子提示音……那是他生前送的最后一单外卖,为了防止客户扯皮,随手录下的。

  这充满人间烟火气、粗糙而真实的噪音,如同一盆兜头泼下的脏水,瞬间冲垮了昆曲构建的凄美意境。

  杂音的频率和唱腔的共振场剧烈冲突,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台上的杜九郎身形猛地一晃,完美的妆容下,眼角竟渗出一滴浓稠的血泪。

  就是现在!

  陈三皮趁着花脸张动作出现一丝迟滞,如猎豹般冲向后台。

  他一把掀开厚重的幕布,一股能冻结骨髓的寒气扑面而来。

  一口漆黑如深渊的巨大戏箱,正静静地立在后台中央。

  箱盖微微开启一道缝隙,无数只苍白、消瘦的手臂正从里面缓缓探出,无声地抓向空气。

  他一眼瞥见,箱内堆满了泛黄的剧本,最上面一本,赫然写着《牡丹亭·寻梦·第三折》,上面的墨迹,仿佛尚未干透。

  他伸手便要去取,一个幽幽的叹息却在他身后响起。

  “你……听过真正的《惊梦》吗?”

  杜九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惨白的手指轻抚着冰冷的戏箱,“百年前那一夜,大雪封路,我们整个戏班都饿倒在雪地里。只差这一折……只差这最后一折唱完,便可功德圆满,超度众生。”

  他抬起手,对着戏箱遥遥一引。

  轰然一声,戏箱盖子猛地完全打开!

  陈三皮眼前的景象骤然扭曲、变幻——他不再身处阴森的后台,而是站在了老家乡间的土戏台上。

  台下,他的母亲穿着二十年前那身洗得发白的护士服,正对着他微笑招手:“小皮,发什么呆呢?该你上场了。”

  那是他七岁时,被母亲寄养在远房亲戚的草台班子里,第一次跑龙套的记忆投影!

  心神剧震之下,他几乎就要不受控制地迈步向前。

  千钧一发之际,外卖箱的鳞膜再次暴起,播放出另一段更加刺耳的噪音——那是他某次雨天送餐,为了躲避闯红灯的轿车而摔车时,头盔上的行车记录仪录下的、轮胎摩擦地面的尖锐刹车声!

  现实的、充满痛苦与危险的杂音,如同一把利刃,瞬间撕裂了温柔的怀旧幻象。

  陈三皮猛然清醒,眼中血丝遍布。

  他反手抽出那根黑色粉笔,不顾一切地在面前那口洞开的戏箱表面,用尽全力狂草写下:“此戏未完,不准封箱!”

  符文血光爆闪!

  正欲彻底敞开的戏箱仿佛被一股巨力强行扼制,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猛地闭合,将那无数只探出的手臂尽数夹断、收回。

  “啊——!”

  身后的杜九郎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身影瞬间虚化了半寸。

  几乎在同一时间,系统盾面浮现出新的提示:

  【检测到‘规则反制’行为,成功吞噬‘饿殍戏班’残谱片段,解锁新能力:真实之声。】

  下一秒,陈三皮左手掌心,那本已归零的血色纹路倒计时,竟然重新开始跳动。

  【59:59:59】

  他从那场必死的追杀中,硬生生夺回了一段被窃取的时间。

  远处,断墙的另一侧,那个一直默默听戏的耳聋老头,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对着空无一人的黑暗,嘴唇无声地开合。

  陈三皮的青铜眼捕捉到了他的唇语。

  老头在说:“别回来……他们等的,就是会唱戏的人。”

  几个小时后,凌晨三点,城市陷入最深沉的死寂。

  陈三皮蜷缩在一间废弃配电房冰冷的角落里,像一头受伤的野兽,舔舐着伤口。

  他不敢睡,也不能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