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松江晤谈-《重塑南明:郑森的天下》

  松江的雨,缠得化不开。

  街边茶肆里,士子们的争论盖过雨声。

  “那妖僧在福王府画符,说能保帝位永固!”

  穿宝蓝长衫的拍着桌子,腰间岫玉佩叮当作响。

  “屁!马士英就是借这由头整东林的人!”

  戴方巾的小个子反驳,襕衫袖口磨出毛边。

  “前儿个吏部王主事说了句‘妖僧惑众’,当晚就被锦衣卫拿了!”

  他们争的“妖僧案”,是弘光朝刚冒头的怪事。

  一个自称“崇祯替身”的僧人潜入福王府,被马士英抓住大做文章,牵连不少东林党人,把南京朝堂炸得更乱。

  郑森坐在车里,听着争论,目光落在街角挑空担的农夫身上。

  农夫对着米铺门板上“米一石银五钱”的价目叹气,指节敲着木板,声响比茶肆的争吵还沉。

  这价钱是崇祯初年的三倍,农户辛苦一季,换不来两石救命粮。

  “公子,前面就是陈府了。”

  甘辉的声音带着雨湿,按着腰间鲨鱼皮刀鞘,扫过巷口缩在廊下的身影——复社的眼线。

  自从“弘光三大案”在江南传开,苏州城里的眼线比米铺老鼠还多。

  郑森掀起车帘,巷深处的宅院很不起眼。

  两扇黑漆门斑驳露木筋,门楣“陈府”匾额褪了色,笔锋却苍劲如老松,透着不肯折的风骨。

  这是陈子龙的家。

  陈子龙,字卧子,崇祯十年进士,曾任绍兴推官,见够官场龌龊便辞官。

  他是明末“云间派”诗魁,与钱谦益、吴伟业并称“江左三大家”,却不只会吟风弄月。

  历史上记载:清军下江南,陈子龙变卖家产组织义军,兵败被俘后投水自尽,是乱世里少有的“知行合一”的儒生。

  郑森避开钱谦益等东林核心,专程来见这位边缘人物,正看中他不掺党争的实干气。

  “甘将军在此候着,永华随我来。”

  郑森推开车门,雨丝沾湿湖蓝道袍下摆。

  陈永华抱着锦盒,里面是福建带来的武夷岩茶,茶饼留着焙火温香。

  这是郑家商船上月从崇安茶市收的,每斤能在南京换二两白银,寻常士大夫难得一见。

  叩响铜环时,院里飘出琅琅书声,是《孙子兵法》:

  “兵者,诡道也……利而诱之,乱而取之……”

  声音清越,带着少年人的生涩。

  开门的老仆见郑森一身国子监生装扮,眼里闪过讶异:

  “公子找谁?”

  “晚生郑森,特来拜见卧子先生。”

  郑森拱手,指尖沾着雨珠。

  “烦请老丈通报,就说……有‘民心与长城’之事相商。”

  他特意加重“民心与长城”——媚香楼对出的下联,料想陈子龙若听闻,定会愿意见他。

  老仆愣了愣,点头:“公子稍候。”

  院门合上,陈永华小声嘟囔:

  “公子,这陈先生架子也太大了,连伯爷的帖子都……”

  “噤声。”

  郑森打断他,目光落在门楣匾额的裂纹。

  “他不是摆架子,是怕卷进党争。你看这门庭冷落,就该知道他日子不易。”

  陈子龙辞官后潜心着述,却因与复社过从甚密,仍被马士英视为眼中钉,日子想必如履薄冰。

  没等片刻,院门“吱呀”开了。

  迎出来的是个穿灰布道袍的中年人,约莫四十岁,正是陈子龙。

  “‘民心是长城’,这句果然是你说的?”

  他开口,江南口音温润,却带着锐劲。

  “郑芝龙将军的公子?”

  “晚生郑森,见过卧子先生。”

  郑森再行礼,雨丝落进领口。

  “前日南京偶发谬论,竟劳先生记挂。”

  “不是谬论,是至理。”

  陈子龙侧身让他进门,灰袍下摆扫过门槛青苔。

  “进来吧,这雨怕是要下透了。”

  正房是三间瓦房,梁上无雕花,堂屋正中挂着幅《九歌图》,笔意豪放如惊涛,却没落款。

  这是陈子龙的笔迹,郑森在后世博物馆见过拓本,那股“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劲,和画里的屈原如出一辙。

  “先生这幅画,颇有屈原之风。”

  陈子龙最推崇屈原的忠贞,曾批注《楚辞》时写道“孤忠见斥,千古同慨”,这话是递过去的桥。

  陈子龙眼中闪过讶异,随即笑了,眼角细纹盛着雨光:

  “不过闲来涂鸦,让公子见笑。”

  他亲手斟茶,茶汤清冽,浮着兰花香。

  “这是虎丘的雨前龙井,去年收的,比不得你们福建的岩茶醇厚。”

  “先生过誉。”

  郑森端起茶盏,指尖触到微凉瓷壁。

  “晚生不过读了几本史书,比起先生组织义军的壮举,实在不值一提。”

  他特意提“义军”——崇祯末年流寇犯江南,陈子龙曾变卖家产组乡勇,这事他没对外说,连复社内部都少有人知。

  陈子龙握着茶壶的手顿了顿,抬眼深深看他,目光里有探究、有掂量,最终化作一声叹:

  “些微末举,比起眼下时局,不过杯水车薪。”

  他放下茶壶,语气沉得像浸了雨。

  “公子从南京来,该知道‘三大案’闹得多荒唐吧?”

  终于说到正题。

  郑森放下茶盏,指尖在桌案上轻点:“晚生路上听闻了‘妖僧案’、‘童妃案’,还有‘大悲案’。”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党争的刀,可偏有人握着不放,当成救命的药。”

  “救命的药?”

  陈子龙冷笑,指节因用力泛白,茶盏在掌心微颤。

  “是饮鸩止渴!这时候不想着整军备战,倒忙着互相撕咬。马瑶草借案子拔东林的根,复社的君子们就借着弹劾马瑶草博名,谁还记得淮河以北,早就狼烟烧到天边了?”

  此时,福王登基才月余,清军已占山东,大顺军退到山西。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暴雨前的闷雷,震得窗纸“簌簌”响。

  郑森能感受到陈子龙压抑的怒火。

  陈子龙曾上书“练乡勇、固海防、联大顺”三策,却石沉大海,如今只能在这松江老宅里,对着雨丝扼腕。

  郑森附和,语气带了点自己都未察觉的沉重:

  “晚生在国子监见够了——东林骂马士英奸佞,忘了当年如何挤走熊廷弼;复社说福王昏庸,却拿不出半条御敌的法子。大家都在论私怨,没人问国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