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岁读《古文观止》-《叛逆的青少年》

  九月的风还带着夏末最后一丝潮热,穿过教学楼走廊时,卷起几片早落的梧桐叶,贴在八年级(3)班的窗玻璃上。我抱着崭新的语文课本和那本泛黄的《古文观止》走进教室,讲台下四十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有好奇,有期待,也有几分藏不住的散漫——这是每个新学期都有的模样,像刚抽芽的柳枝,还没定好要往哪个方向舒展。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这学期的语文老师,姓陈,今年五十三岁。”我把课本放在讲台上,指尖先触到了《古文观止》的封面,那是二十年前我刚教初中时买的版本,书脊处用透明胶带粘过两次,边角被手指磨得发毛,“这学期除了课本,我们会多一位‘老朋友’——就是它。”我把书举起来,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书页上,能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批注,“从今天起,我们一起读它里面的文章,从《左传》《国语》开始,慢慢走到唐宋八大家。”

  讲台下有细碎的议论声。前排一个扎马尾的女生举手:“老师,这些古文不是中考重点吧?读起来好难。”我笑了笑,想起自己第一次读《左传》时的模样——也是十几岁,在乡下中学的煤油灯下,对着“郑伯克段于鄢”几个字皱眉头,只觉得拗口,完全不懂为什么“不及黄泉,无相见也”会藏着那么深的母子纠葛。

  “确实不是重点,但值得读。”我翻开书,找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是《曹刿论战》,“就像你们喜欢看的动漫、小说,里面有故事,有道理,这些古文中也有。只不过它们是用更简练的文字,写了几千年前的人怎么打仗、怎么交朋友、怎么讲道理。比如这篇《曹刿论战》,你们知道曹刿为什么能打赢吗?不是因为他力气大,是因为他懂‘民心’——这道理,现在也管用。”

  我开始读第一段,刻意放慢语速,让“十年春,齐师伐我”的节奏在教室里飘。起初还有人低头转笔,但读到“小大之狱,虽不能察,必以情”时,教室里静了下来。我抬眼,看到后排那个总爱睡觉的男生坐直了些,眼睛盯着课本。忽然想起我母亲——她是个普通的农村妇女,没读过书,却总说“做人要对得起良心”,原来几千年前的曹刿,说的也是同样的话。

  那节课没讲太多知识点,只领着他们把《曹刿论战》读了三遍,逐句解释了“一鼓作气”的意思。下课铃响时,那个扎马尾的女生又举手:“老师,曹刿后来怎么样了?”我愣了一下,其实课本里没写,但我记得《史记》里提到过曹刿晚年的事,便跟他们简单说了几句——说他后来归隐,还劝过鲁庄公不要轻易跟齐国开战。“原来古人也会退休啊。”有个男生小声说,全班都笑了。我也笑,心里却暖烘烘的——这些孩子开始好奇古人的“人生”,而不只是把古文当考点,这比什么都重要。

  之后的日子,我们慢慢往下读。读《国语》里的《召公谏厉王弭谤》,讲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让他们联系现在的“听取意见”,有个女生说:“就像我们班委会开班会,不能只听班干部的,也要听大家的。”读《战国策》里的《邹忌讽齐王纳谏》,我让他们模仿邹忌的语气“劝谏”我——有个男生站起来说:“老师,您上课讲得太细了,有时候有点慢。”全班哄堂大笑,我却赶紧记在教案本上:下次调整节奏。

  最难忘的是读《史记》的那几节课。讲《陈涉世家》,读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问他们有没有过“不服气”的时候——有人说体育比赛没拿到名次,不服;有人说数学题明明会做却算错,不服。“陈涉的不服气,是不服‘命’。”我指着课本上的句子,“他本来是种地的,却敢说‘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这就是勇气。”那天课后,那个总睡觉的男生来找我,递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老师,我也想当‘鸿鹄’,以后想考体育学院。”我看着他,想起自己五十三岁的人生——年轻时也想过当作家,后来成了语文老师,虽然没实现最初的梦想,却在讲台上找到了另一种价值。或许“鸿鹄之志”从来不是一定要飞多高,而是知道自己要往哪里飞。

  到了唐宋八大家的部分,天气已经转凉,教室窗外的梧桐叶落得差不多了。讲韩愈的《师说》,读到“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我忽然有些感慨。五十三岁的我,头发已经白了大半,眼睛也开始花,有时候改作业要戴老花镜。有一次上课,我把“传道”写成了“传业”,学生指出来时,我有些尴尬,却也坦然:“老师也会犯错,你们要多提醒我。”就像韩愈说的“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这些孩子其实也在教我——教我保持谦逊,教我看见年轻的力量。

  讲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时,我带了一张自己去年去黄州的照片,照片里是承天寺的月亮,清辉洒在石板路上,和文中写的“庭下如积水空明”一模一样。“苏轼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比我现在还大几岁,而且他当时被贬官,日子过得很苦。”我指着照片,“但他没抱怨,反而能看到‘水中藻荇交横’的美。你们看,不管遇到什么事,能找到生活里的小美好,就挺好。”那天晚上,我收到班长的微信,是一张画——画的是承天寺的月亮,旁边写着:“老师,今天的月亮也很亮。”

  学期快结束时,我们把《古文观止》翻到了最后几页。最后一节课,我没讲新内容,让他们每人选一句最喜欢的古文,说说为什么。那个扎马尾的女生选了《论语》里的“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她说:“感觉时间过得好快,这学期读了好多古文,好像长大了一点。”那个想考体育学院的男生选了“天生我材必有用”,他说:“现在练体育累的时候,就想起这句话。”

  我看着他们,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古文观止》。书页间的批注已经晕开了一些,有些地方还沾着当年的茶渍。五十三岁的我,教了三十年语文,第一次觉得,这些古文不是躺在书页里的文字,而是活的——它们藏着先贤的哲思,也藏着我们每个人的人生。就像《兰亭集序》里写的“死生亦大矣”,以前读的时候只觉得悲凉,现在却懂了,正因为生命有限,才要好好过每一个“喜乐年华”——和学生一起读古文,和他们一起讨论人生,这就是我此刻的“喜乐”。

  下课铃响了,学生们收拾书包,有人过来跟我说“老师再见”,有人还在讨论刚才的古文。我把《古文观止》放进包里,走出教室。冬天的阳光很暖,照在教学楼的墙上,也照在我身上。我想起明年春天,又会有一批新的学生,又能和他们一起翻开这本《古文观止》,从《左传》读到唐宋八大家,从先贤的话里,找到属于我们各自的答案。

  原来,教语文的这些年,不是我在“教”他们,是我们一起,在古文中慢慢成长,慢慢读懂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