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天涯之远,棋盘之间-《独孤剑典》

  整个三楼露台,在短暂的嘈杂之后,迅速陷入了一种异样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张小小的汉白玉棋盘之上。如果说之前陈老先生与夜先生的对弈,是一场万众瞩目的表演赛,那么此刻,这场由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书生发起的挑战,则更像是一出结果未知的悬疑剧。

  人们的好奇心被彻底调动了起来。这个年轻人是谁?他凭什么敢在横扫蜀中棋坛的夜先生面前落座?

  阿青站在上官逸的身后,能清晰地感觉到,当上官逸的手指触碰到那冰凉温润的玉石棋子时,他整个人的气场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份因一路奔波而刻意收敛起来的锋芒,此刻,正通过他的指尖,缓缓地注入到这黑白分明的世界里。

  上官逸执白,先。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拈起一子,落在了棋盘的右上角——“星”位。

  这一手棋,中规中矩,却又暗藏锐意,是典型的先取实地,再图发展的下法,一如他当下的处境——先立足,再复仇。

  夜君临看到这一手,嘴角那抹若有若无的笑意更浓了。他不假思索,黑子紧随其后,落在了左下角的“星”位,与白子遥相呼应,瞬间便在棋盘上构建起了一个宏大的、分庭抗礼的格局。

  两人的棋风,从一开始就泾渭分明。

  上官逸的白子,沉稳、坚韧、步步为营。他从不轻易冒进,每一手棋都计算得极其深远,看似平淡无奇,却在不知不觉中,将自己的疆域打造得如同铁壁铜墙,无懈可击。他的棋,就像是他的人,背负着沉重的过去,在逆境中挣扎求存,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却也异常坚定。

  而夜君临的黑子,则截然相反。

  他的棋,充满了想象力与压迫感。时而如天马行空,一子落向无人问津的边角,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时而又如狂风骤雨,几颗黑子连成一片,以雷霆万钧之势,对白子的阵地发起猛攻。他的棋风霸道、雄浑,充满了对整个棋盘的掌控欲,仿佛这十九路棋盘,便是他的天下。

  露台上的观棋者们,起初还有些窃窃私语,但随着棋局的深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从未见过如此精彩的对弈。

  如果说陈老先生在夜先生面前,像是固守城池的老将,被动挨打,那么眼前这个年轻人,则像是一位坚守孤城的绝世猛将。任凭黑子组成的千军万马如何冲击,他总能以最精妙的计算,在最关键的位置,稳稳地守住阵脚,甚至还能在防守中,寻觅到一丝反击的良机。

  时间,在棋子落下的清脆声中,悄然流逝。

  不知不觉间,棋盘上已落下数十余子。

  棋局,也进入了最激烈的中盘绞杀阶段。

  夜君临再一次,下出了一步惊世骇俗的“鬼手”。他竟然放弃了左边一大片即将“做活”的孤棋,转而将一枚黑子,深深地锲入了白子中央那片看似固若金汤的大本营之中!

  “啊!”

  人群中发出了低低的惊呼声。

  “这……这是何意?!”

  “自寻死路吗?这一子深入腹地,周围皆是白子,如何能活?”

  “不对!你们看!这一子落下,看似寻死,却隐隐与左边那片被放弃的孤棋,形成了一种微妙的‘气’的连接!这是……这是弃子争先,声东击西之计!”

  那位之前败下阵来的陈老先生,此刻更是看得浑身颤抖,激动得满脸通红,喃喃自语:“妙啊……妙到毫巅!以半壁江山为诱饵,图穷匕见,直指中宫!此等气魄……此等气魄!老朽闻所未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上官逸的脸上。

  面对这石破天惊、足以载入史册的一手,他该如何应对?是选择退让,保住中腹大本营的安危,从而让对方的弃子顺利逃生?还是选择强杀,吃掉这颗深入腹地的黑子,但自己的阵型也必将被撕裂?

  这是一个两难的抉择。

  整个三楼露台,安静得落针可闻。

  只有锦江上的风,轻轻吹拂着露台的纱幔,发出簌簌的声响。

  上官逸的额头上,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棋盘上的每一个变化,都在他心中反复推演了千百遍。

  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对方给他布下的,不仅仅是一个棋局,更是一个人性的考场。

  退,则安稳,但必将失去先机,一步退,步步退,最终被对方温水煮青蛙,慢性死亡。

  进,则凶险,九死一生,但若能成功,便可一举奠定胜局!

  他抬起头,迎上了夜君临那双含笑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

  在那双眼睛里,他看到的不是挑衅,不是轻蔑,而是一种鼓励,一种期待。

  仿佛在说:让我看看,你究竟有没有与我并肩的资格。

  上官逸的心,在这一刻,彻底静了下来。

  所有的犹豫和彷徨,都烟消云散。

  他想起了名剑山庄的血海深仇,想起了天山之巅的九死一生,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的坎坷与荆棘。

  他的人生,何曾有过退路?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一往无前!

  他拈起一枚白子,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光芒。

  啪!

  棋子落下,清脆的声音,如同在所有人的心头敲响了一记重锤。

  他没有退,也没有选择强杀那颗黑子。

  他选择了第三条路。

  一条所有人都想象不到的路。

  同归于尽!

  这一手,让白子的大龙瞬间陷入了“不活”的绝境,但也同时,将那颗深入腹地的黑子,以及它与外界所有可能的联系,彻底斩断!

  这是以命换命的打法!

  整个露台,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紧接着,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惊叹!

  夜君临脸上的笑容,也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他低头看着棋盘,那双深邃的星眸中,第一次闪烁起了名为“震惊”的光芒。

  他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文弱的年轻人,仿佛在看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灵魂。

  一样的孤傲,一样的疯狂,一样的……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他缓缓抬起头,看着上官逸,那眼神,不再是欣赏,而是一种找到了“知己”的、发自灵魂深处的共鸣。

  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朗朗,传遍了整个望江楼。

  “好!好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好一个玉石俱焚!”

  他站起身,对着上官逸,竟是深深地长揖及地。

  “此局,不必下了。兄台之风骨,远胜棋局之胜负。”

  他朗声道:“夜某,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