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逃离赌场-《澳门人性》

  冰冷的金属座椅仿佛还残留着我的体温,我几乎是踉跄着从那台闪着冰冷光芒的“饺子机”上滚下来的。

  胸腔里,不是空气,而是灌满了烧融的铅块,沉甸甸、滚烫烫地堵在那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烧的刺痛,几乎要顶破喉咙

  愤怒,像失控的野火在血管里奔突咆哮,烧得我眼前发黑,指尖冰凉又滚烫。

  要不是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死死拽着那根名为“体面”的细线——

  怕被旁人嗤笑一声“输不起”——

  我真想抄起手边任何够得着的东西,狠狠砸向那台吞噬了希望的、该死的金属怪物!

  它那不断跳动的、刺眼的数字,此刻都化作无声的嘲笑,一遍遍鞭挞着我的神经。

  连续两天!

  整整四十八小时的轮回噩梦!

  就在同一台机器面前,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提线木偶,眼睁睁看着整整二十一万港币。

  被那无情的钢口咀嚼、吞噬,连个像样的饱嗝都没打。

  最可恨的是,过程如同复刻的录像带,那些愚蠢的、致命的错误,竟在同一个地方。

  以同样的姿势,结结实实摔倒了两次!

  每次错误的按键,每一次错误的押注,此刻都在脑海里被无限放大、慢放。

  伴随着机器冷漠的“叮咚”声,形成最尖锐的讽刺交响曲。

  越想,那铅块就越沉,火就越旺,烧得我太阳穴突突直跳,整个世界都在愤怒的嗡鸣中旋转、倾斜。

  头重脚轻,脚下像踩着棉花,我几乎是飘进了吸烟室。

  尼古丁辛辣的气息呛入肺腑,才勉强压下一丝翻涌的窒息感。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触碰到指根处那个刚买不久、沉甸甸的龙头戒指。

  冰冷的金属触感却只带来更深的荒谬感。回想那个巧舌如簧的开卡公关,带着职业化的热情笑容对我说:

  “老板,戴点金器,转转运嘛!” 转运?转个狗屎的运!

  在赌场这个巨大的、精密的、以概率为骨架的吞噬机器面前,跟庄家谈运气?

  这念头本身就滑稽得令人作呕!龙头?

  此刻盘踞在我指上的,更像一条冰冷的、吸血的毒蛇,嘲笑着我的愚蠢和侥幸。

  金灿灿的光芒,在烟雾缭绕的昏暗里,显得格外刺眼和廉价。

  一根烟燃尽,灼烧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底。

  一个清晰的声音在狂怒的余烬中响起:

  不能再待下去了!

  美高梅这金碧辉煌的宫殿,此刻每一寸空气都浸满了我的失败和怒火。

  越是这种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候,越容易做出更疯狂、更不可挽回的决定。

  赌场,就像一头伺机而动的猛兽,最喜欢吞噬被情绪支配的灵魂。

  走!立刻走!

  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大门,夏夜粘稠的热浪扑面而来,也无法驱散体内的冰冷。

  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看着有六七十岁的干瘦老头。

  拉开车门坐进去,皮革座椅散发出一股陈年的汗味和清洁剂的混合气息。

  我把自己重重摔在后座,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未散尽的戾气:

  “去美师酒店大堂!”

  美高梅到美师,三条跨海大桥如同横卧的巨龙。

  车子启动,窗外的霓虹流光溢彩,却丝毫照不进我心底的阴霾。

  车厢内狭窄的空间,瞬间被输钱的记忆填满、挤压。

  眼前晃动的不是街景,而是那台该死的饺子机屏幕:

  诱人的图案轮转,虚假的“大奖”提示闪烁,然后是硬币滑落的清脆声响——

  那声音此刻听来如同丧钟。

  每一次输光的瞬间,那机器冰冷的、程序化的庆祝动画,都像一把钝刀在反复切割我的自尊。

  还有那挥之不去的、深入骨髓的自责:

  二十一万能做什么?

  就算扔到百家乐台子上,硬碰硬地搏杀,也不至于输得像现在这般窝囊,这般……

  愚蠢透顶!像个被设定好的程序,精准地跳进同一个陷阱!

  懊悔如同藤蔓,紧紧缠绕心脏,越勒越紧,几乎喘不过气。

  “唉……”一声长长的、带着疲惫和苦涩的叹息,不受控制地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

  这沉重的叹息,仿佛也带走了一部分凝结的铅块和怒火。

  能怪谁呢?

  愿赌服输,天经地义。

  走进那扇门的时候,谁不是抱着侥幸的贪婪?

  没人把刀架在脖子上逼我玩。

  说到底,是自己一步步走进去,心甘情愿把筹码喂给了机器。

  想到这里,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松弛了一丝,尽管那沉甸甸的失落感依旧如影随形。

  随着心情的略微平复,麻木的感官才开始重新接收外界的信息。

  目光投向窗外飞驰的夜景,熟悉的街灯、建筑轮廓飞速掠过……

  不对!一种强烈的违和感猛地攫住了我!

  这不是去美师常走的路!

  西环桥那标志性的弧形身影没有出现,连中间那座老桥的昏黄灯光也不在视野内!

  这老头,在绕路!故意绕远路!

  一股刚刚被压下的邪火,“腾”地一下。

  混杂着被欺骗的愤怒,以更猛烈的势头直冲头顶!

  刚刚平息一点的胸腔再次被点燃,烧得我口干舌燥。

  好啊,输给冰冷的机器还不够,连个开出租的老头都敢把我当肥羊宰?

  车子终于滑停在美师酒店那熟悉的光鲜大堂门口。

  计价器上鲜红的数字,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110块钱!

  积压了一整晚的憋屈、愤怒、自责,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具体的、活生生的发泄口

  我猛地推开车门,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声音冷得像冰渣,每一个字都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砸向驾驶座:

  “师傅!你是怎么开的?

  这条路我天天坐,闭着眼睛都认得!

  你能给我开出110块来?

  你当我第一天来澳门啊?!”

  那老头显然没料到会碰上熟客。

  他从后视镜里瞥见我铁青的脸和几乎要喷火的眼神。

  身体明显一僵,握着方向盘的手瞬间收紧,指节泛白。

  慌乱像潮水一样漫上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眼神躲闪,嘴唇嗫嚅着,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显然把我当成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游客了,想狠狠宰一刀,却踢到了铁板。

  “呃…这个…老板…我、我走的这条路线…比较…比较快嘛…”

  他结结巴巴地辩解,声音干涩发飘,连自己都显得底气不足。

  “快?!”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

  你走的路线快?那为什么放着最近的西环桥不走?

  你倒是给我说说,快在哪里?” 怒火灼烧着我的喉咙。

  我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过去,老头那张饱经风霜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

  他彻底慌了神,眼神里充满了窘迫和哀求,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老…老板…那…那你平时坐…坐多少钱嘛…

  你…你平时坐多少…就给多少…好了…”

  他彻底放弃了挣扎,只想赶紧结束这场难堪。

  “平时?”我冷哼一声,“最多79!撑死了79块!”

  “那…那你就给我79算了…79…”

  他几乎是抢着说,只想快点打发走我这个麻烦。

  看着他窘迫到无地自容的样子,那副惶恐不安的神情,像被戳破的气球一样迅速干瘪下去。

  心底那团熊熊燃烧的怒火,竟奇异地被一种更深的疲惫感覆盖了。

  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跟一个明显慌了神的老头纠缠不休,又能挽回什么?

  澳门出租车这行当,混口饭吃的多是底层人,风里来雨里去,挣的都是辛苦钱。

  虽然免不了有些心术不正的害群之马,但此刻他这副模样,实在让人提不起继续追究的力气。

  更何况,我自己这一身的晦气和输钱的戾气,何必再撒在一个可怜人身上?

  “算了。”我烦躁地摆摆手,懒得再多费一句口舌。

  掏出一张一百块港币,从车窗塞了进去。

  “就这样吧。” 说完,头也不回地推门下车。

  我知道,在这个行当里,哪怕你多给他多少他都能笑纳,但如果你少给一块,他绝对会追着你锱铢必较地找零。

  人性,在这小小的车厢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站在美师酒店璀璨的灯光下,夜风带着咸腥吹过,稍微冷却了脸上的燥热。

  回头瞥了一眼那辆迅速驶离的出租车,像逃离什么瘟疫。

  一场荒诞的闹剧落幕,留下的只有更深的空虚和疲惫。

  输给机器的挫败,加上被欺骗的愤怒,最后以这种近乎怜悯的妥协收场……

  这滋味,复杂得难以言喻。

  回到房间,沉重的木门在身后“咔哒”一声锁上,隔绝了外面那个浮华喧嚣的世界。

  我把自己重重摔进沙发里,房间里的寂静瞬间将我吞没。

  白炽灯冰冷的光线洒下来,照得四壁惨白。

  没有开电视,没有放音乐,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空旷中回响。

  是时候了,该把自己关起来,好好想想了。想想那输掉的二十一万,想想那重复的错误,想想自己的贪婪与愚蠢,想想这光怪陆离的赌城夜晚……

  一场彻底的闭门思过,势在必行。

  我需要在这片寂静中,重新找回被愤怒和欲望冲散的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