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第122集:青蒿破翳-《双经问渡》

  第122集:青蒿破翳

  双经渡的鞋尖碾过巷口那截断裂的麻绳时,鼻腔里已灌满了一股混杂着汗馊与草药的酸腐气。李三柱跪在青石板上,后背的补丁被冷汗浸成深褐色,指节死死抠着地面的裂缝,像要把这三年旱灾后又遭疫劫的虢州城,从地心深处抠出个窟窿来。

  “先生!先生救救她!”汉子的嗓音劈得像被雷劈过的枯柴,双经渡蹲下身时,看见他怀里的妇人鬓发散乱,露出的脖颈上布满细密的红疹,呼吸声细得像游丝穿过针眼。

  “何时发病的?”双经渡的指尖搭上妇人腕脉,指腹下的搏动浮而躁急,像受惊的雀鸟在乱撞。这是《内经》里说的“热邪入营”之象,再迟片刻,怕就要“邪陷心包”了。

  “前天后晌开始烧,起初以为是累着了……”李三柱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昨天听人说破庙有位先生能治疫,我想带她去,可她爹娘说……说您是招疫的妖人,把我锁在家里!今早我砸了锁逃出来,她就……就成这样了!”

  双经渡掀开妇人眼皮,瞳仁已有些发滞。他摸出腰间那只磨得发亮的铜针盒,刚打开盒盖,巷尾突然传来几声惊呼。三个提着菜篮的老妪正踮脚张望,其中一个穿蓝布衫的突然尖叫:“快看!真是那破庙来的妖人!李三柱你疯了,敢把疫鬼往家带!”

  另一个裹着包头巾的立刻接话:“前儿个张屠户家就是请了他,夜里就出了黑雾,第二天人就硬了!”她们的声音像淬了冰的石子,砸得李三柱浑身发抖,竟下意识地想把怀里的妇人往身后藏。

  “让开。”双经渡没回头,指尖捏起一枚三寸长的银针,在阳光下亮得晃眼。他忽然想起三天前在破庙,石生捧着那包从老翁手里讨来的金银花,眼里的光比这银针还亮——“师父,这花晒得透,定能派上用场”。此刻那包金银花正在药箱最底层,可眼前这妇人,怕是等不及煎汤了。

  “你要干什么?”蓝布衫老妪举着菜篮后退半步,“我可是见过的,你用针扎人,扎完就念那鬼经,人就乖乖听话了!”她的话像火星溅进干草堆,周围几户半开的门“吱呀”一声全合上了,只剩一扇窗缝里,露出双惊恐的眼睛。

  双经渡的针停在妇人曲池穴上方。《灵枢·热病》有云:“风痉身反折,先取足太阳及腘中及血络出血。”这妇人高热惊厥,刺络放血本是急法,可此刻巷子里的风都带着敌意,他若动手,怕是真要坐实“妖术”之名。

  “三柱哥,”他忽然转头看向汉子,声音稳得像深潭,“你家后院,种青蒿了吗?”

  李三柱一愣,浑浊的眼睛里浮出点光:“有!去年秋里种下的,本想晾干了当柴烧……”

  “取新鲜的来,越多越好。”双经渡收回银针,指尖在妇人膻中穴轻轻按揉,“再烧一锅滚水,要最快的火。”

  汉子爬起来就往后院冲,蓝布衫老妪还在嚷嚷:“青蒿能治疫?骗谁呢!那玩意儿牲口都不吃!”双经渡却已抱起妇人往屋里走,门框上贴着的黄纸被他肩头带起的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想来是疫病初起时,主人家求的符。

  屋里比外面更暗,墙角堆着半袋发霉的糙米,桌腿绑着根断绳,该是李三柱今早砸锁时扯断的。双经渡把妇人放在炕上铺着的破棉絮上,刚解开她的衣襟,就听见院门口传来吵嚷声。

  “李三柱你个丧良心的!”一个老婆子拄着拐杖闯进来,身后跟着个面色铁青的汉子,“我闺女要是被这妖人治死了,我就吊死在你家门口!”

  “娘!爹!”李三柱捧着一大把青蒿跑进来,叶子上的露水溅了满地,“先生是好人,他在破庙救了好多人!”

  “好人?”老婆子拐杖往地上一顿,火星子似的眼睛剜着双经渡,“前儿个周老婆子的儿子,就是被他治死的!人家抱着尸体哭,他还在旁边念那丧门经!”

  双经渡正将青蒿塞进石臼里捣,闻言动作顿了顿。他想起周老妇那天掷向他的泥块,砸在肩头时是凉的,可老妇眼里的痛,却比破庙外七月的日头还烫。他没回头,只对李三柱说:“水开了吗?”

  “开了!开了!”汉子把水壶提过来,沸水倒进石臼的瞬间,青蒿的苦香混着蒸汽腾起,竟压过了屋里的霉味。双经渡捣得更急,青绿色的汁液顺着石臼边缘往下淌,滴在他的布鞋上,像极了破庙后那片被血染红的艾草地——那天他为救一个抽搐的孩童,刺破指尖取血引络,石生在旁边吓得脸都白了。

  “你看他那鬼鬼祟祟的样子!”老丈人往前凑了两步,被李三柱死死拦住,“这汁水要是有毒怎么办?我闺女金枝玉叶……”

  “爹!”李三柱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哭腔,“金枝嫁过来三年,跟着我吃了三年观音土,哪还有什么金枝玉叶!现在能救她的,只有先生!”

  沸水渐渐凉成温水,双经渡用块干净的麻布滤出青蒿汁,碗里的液体绿得发透,像极了他当年在终南山见过的深潭。他扶起妇人的头,指尖刚碰到她的下巴,门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蓝布衫老妪领着四五个街坊,正举着扁担木棍堵在门口。

  “不能让他害人!”老妪的声音尖得刺耳,“张屠户家就是这么被他治死的,现在他家门槛上还缠着黑布呢!”

  “张屠户是因为不肯喝药,硬要去求神婆画符,耽误了时辰。”双经渡的声音穿过人群,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里。他腾出一只手,从药箱里取出那卷用麻布包着的《内经》残页,展开在众人面前,“《素问·刺法论》有云:‘五疫之至,皆相染易,无问大小,病状相似,当早治,勿信邪祟。’青蒿治疟,古已有之,不是我凭空捏造。”

  人群里有人往后缩了缩,一个戴瓜皮帽的老头嗫嚅:“可……可他还念佛经啊,治病哪有念佛经的?”

  “心乱则气乱,气乱则邪侵。”双经渡喂妇人喝下第一口青蒿汁,见她喉结动了动,继续说道,“《金刚经》言‘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不是让大家信佛,是让大家别怕。心定了,药才能起效,这就是《内经》说的‘正气存内,邪不可干’。”

  他说话时,李三柱的丈母娘突然“哎哟”一声,捂着心口蹲下去。众人这才发现,老婆子的脸也红扑扑的,额头上全是汗。双经渡走过去搭脉,眉头微微一皱:“你也染了疫气,只是自己没察觉。”

  老婆子吓得直哆嗦:“我……我刚才还好好的……”

  “疫气传变,快则一日,慢则三日。”双经渡从药箱里取出一小包连翘,“拿回去用沸水冲泡,代茶饮,连喝三天。”他又看向门口的街坊,“你们若有头痛、身热、恶风的,现在就可以让我看看,不必等到病倒。”

  蓝布衫老妪往后退了退,却被身后一个年轻媳妇拉住。媳妇怀里的孩子正发着烧,小脸通红,哼唧个不停。“先生,您帮我看看娃吧,我不敢去破庙……”

  双经渡诊过孩子的脉,又看了舌苔,对李三柱说:“再取些青蒿来。”转身时,他看见李三柱的老丈人正偷偷打量那包连翘,手指在衣襟上蹭来蹭去。

  日头爬到头顶时,妇人终于咳出一口浓痰,呼吸渐渐匀了。李三柱瘫坐在地上,眼泪混着汗往下淌。门口的街坊走了大半,剩下几个正围着双经渡问东问西,那个戴瓜皮帽的老头,竟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先生,我这有半把甘草,能当药吗?”

  双经渡接过纸包,指尖触到老头掌心的老茧——那是双握锄头的手,和石生爹的手很像。他忽然想起石生今早说,山北坡的板蓝根又长高了些,等这场疫过去了,或许能劝刺史开片药田。

  “甘草能调和诸药,是好东西。”他把纸包递回去,“留着,或许用得上。”

  正说着,院墙外传来石生的声音:“师父!师父你在这儿吗?”双经渡走到门口,见少年背着药篓站在巷口,额头上贴着块艾草叶——那是他教的法子,防蚊虫,也防疫气。

  “庙中有事?”

  “周奶奶煎药时晕过去了!”石生跑过来,药篓里的黄芩枝子晃个不停,“大家都慌了,说是不是……是不是疫气又重了……”

  双经渡心里一紧,刚要转身,李三柱突然从屋里跑出来,手里捧着个布包:“先生,这是我家最后两升米,您带着路上吃。”他老丈人跟在后面,手里拿着那包连翘,脸涨得通红:“刚才……刚才是我糊涂。”

  双经渡接过米包,塞回李三柱手里:“留着给你媳妇补身子。”又看向众人,“若信我,就告诉街坊四邻,破庙的药还够,别怕。”

  他跟着石生往巷外走时,听见身后传来李三柱的声音:“爹,咱下午去破庙帮忙煎药吧?”老丈人的回答被风吹得有些散,却清晰地传进双经渡耳朵里:“……去,顺便把那半把甘草带上。”

  巷口的阳光突然亮起来,双经渡抬头望去,只见破庙方向的天空,似乎有片云正在散开。他想起《金刚经》里的句子:“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这疫病,这恐慌,或许终会像露水般消散,只是不知,要多少青蒿的苦香,才能换得虢州城的清明。

  周老妇晕倒是因劳累,还是疫气反复?破庙的药材,又能否撑过这场人心渐暖的转机?且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