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悼念-《祈君昭》

  褚琰踏出竹林,竹叶沙沙作响,在他玄色衣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侧首对身后的白前颔首示意,声音低沉:“走吧。”

  二人沿着青石小径缓步而行,不多时便见一座清幽小院隐在苍松翠柏之间,青瓦白墙,与寺庙的红墙金顶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和谐。

  褚琰在院门前略一驻足,修长的手指抚过斑驳的竹门,轻轻推开。

  白前默然上前,将手中青布包裹双手奉上,而后退至院外垂手而立。

  院内古梅树下,一位须发如雪的老者正执帚扫叶,闻声抬头,眼角皱纹里盛满笑意。

  褚琰整了整衣袖,上前深深一揖:“灵观真人。”

  老者将竹帚倚在梅树旁,和蔼笑道:“孩子,来了。”他声音温润,袖间隐约传来淡淡的沉香气。

  褚琰直起身,解释:“在路上遇到点事情,耽误了片刻。”

  灵观真人目光柔和,语声里浸着笑意:“无碍。”

  他转身推开竹木门,暖黄的烛光从屋内流泻而出,“进来吧。”

  褚琰再次踏出门槛时,已褪去那身肃杀的黑衣,换作一袭素白长衫。衣袖间缠绕着一串乌木佛珠,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灵观真人引着他穿过回廊,来到一间静谧的厢房。屋内檀香缭绕,正中的案几上,一方灵位静静伫立。

  “祈安之位”几个描金小字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褚琰拈起三炷香,在烛火上点燃。青烟袅袅升起时,他撩起衣摆跪在蒲团上,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颗颗拨动佛珠。闭目的瞬间,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阴影,薄唇轻启,无声地念诵着往生咒……

  香炉里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时,他才缓缓睁开眼。眸中那片深潭般的平静下,似有暗流涌动。

  “上次治疗结果如何?”灵观真人递过一盏清茶。

  褚琰摇头,茶盏在他掌心微微发颤,水面荡开细碎的波纹。

  “这又是何苦……”真人叹息着拂去灵位上的尘埃。

  “其实……我不觉得苦。”褚琰凝视着牌位上那抹金漆,忽然笑了。

  那笑意如冰雪初融,带着几分恍惚的温柔:“遇见她,是我一生最幸运的时刻了。”

  ……

  褚琰这一生,从出生那天起,就被冠上了“天煞孤星”的名头,面临被处死的险境。母后和外祖父为了保全他的性命,不知耗尽了多少心血,费尽了多少周折。

  他明白,自己肩上担着的,是绝不能辜负的殷切期盼……

  十岁之前的岁月里,褚琰都幽居在灵岩寺的湖心小院。青苔斑驳的院墙内,终日能接触到的唯有灵观真人与贴身相伴的卓中,还有各式先生轮番前来授业。

  而院墙内外,母后安排的侍卫们森然列阵,将小小的院落围得密不透风——这一切,都是为了护他周全……

  褚琰第一次见到秦皇后,是在六岁那年。

  那日春光正好,湖心小院的梨花簌簌落下。秦皇后将他紧紧搂在怀中,温热的泪水浸透了他的衣襟。

  “琰儿,”她哽咽着说,“你兄长,还有外祖一家都惦记着你……只是现在还不能来见你。”

  小褚琰仰起脸,用稚嫩的手掌笨拙地拭去母亲脸上的泪痕,又迫不及待地钻回那个温暖的怀抱。

  六岁的孩童,贪恋极了这样的温度。

  那一日,秦皇后陪他用膳,给他讲宫里的趣事。她说她养的狸花猫生了一窝小猫,说兄长幼时顽皮,在太傅的茶里偷偷放了盐巴,后来被太傅责罚……

  小褚琰眼睛亮晶晶的,眉眼弯弯地听着,不舍得打断。

  可暮色刚刚漫上窗棂,秦皇后就要离开了。

  她又一次红了眼眶,“要听灵观真人的话,跟着师父们好好学。”母后抚摸着他的发顶,声音轻柔似三月春风,“再等些时日,母后就来接你回去。”

  褚琰乖巧地点头,将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里。他踮起脚,用袖子轻轻擦去她的泪:“母后放心,琰儿会乖乖的。”

  后来卓中据解释,秦皇后是借寒烟寺闭关祈福之名前来,路上紧赶慢赶也耗费了十几日,再不回去恐生变故。

  褚琰安静地点头,像个懂事的小大人。

  直到夜深人静,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床榻上,泪水才无声地洇湿了半截枕头。

  自那日后,褚琰愈发勤勉。

  晨起诵经,夜半练剑,教习师父们皆叹其天资卓绝。尤以武学师父为甚——这位素来严苛的老教头瑰玮,独独对褚琰赞不绝口,常捋须称奇:“此子悟性,老夫平生仅见。”

  再次见到秦皇后,是八岁那年。

  月沉星稀时,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寂静。

  褚琰猛然睁眼,窗外已传来刀剑相击的铮鸣。他眉头微蹙,却不见慌乱,反手便握住枕边长剑。

  房门骤开时,剑锋已出鞘三寸。月光下映出卓中焦急的面容,门外影影绰绰立着数名带刀侍卫。

  “殿下……”卓中张口欲言,却见孩童挺直脊背立于榻前,月光为那稚嫩的身影镀上一层冷冽的锋芒。那双眼睛里的沉静,竟让素来沉稳的侍卫统领都怔了怔。

  当最后一声兵刃相击的铮鸣消散在夜色中,褚琰推门而出。

  月光惨白,照见满地横七竖八的尸首。鲜血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河,浸透了他的布鞋。师父瑰玮也持剑立于院中,衣袂染血。

  忽然身后传来衣料摩挲之声。卓中示警未及出口,褚琰的剑锋已如白虹贯月,精准刺入偷袭者的心窝。温热的鲜血溅上他稚嫩的手背,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

  八岁的孩童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第一次懂得了鲜血的黏稠。

  卓中当即沉声喝令侍卫护送褚琰回房,自己则带人清理满院狼藉。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侍卫,有不少都是从小看着褚琰长大的……

  事后彻查,此次夜袭竟是施贵妃精心谋划。不仅派出二十名训练有素的死士,更在灵岩寺外围埋伏了两队精兵。所幸皇后早有防备,提前在湖心小院增派了三倍守卫。

  饶是如此,此役仍折损了近半侍卫,青石板上凝固的血迹,直到三日后才被彻底冲刷干净。

  为防再生变故,瑰玮亲自率领剩余护卫日夜值守。这位素来洒脱的剑客,却是刀不离手,时常站在院中最高的那棵老松树上了望。

  护卫们轮番值守,他却始终不曾合眼,直到十日后破晓时分,凤驾亲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