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2章 炎尸吟月故人遥-《蟑真人》

  赤生魔去后,陈生在原地踟蹰片刻。

  天道谴责终究是日后之事,祂岂会降罪于一介金丹修士?

  嗤声乍起。

  此刻他似被赤生魔的神通所制,人身表皮莫名褪去,火躯显露而出,竟是一具邪异尸傀。

  这热度绝非寻常灼热。

  他垂首俯瞰,胸膛已裂出缝隙,黏稠赤红的液体自隙中缓缓渗落。

  裂隙愈发增多,遍布胸膛、臂膀与双腿。

  他恍若被戳穿无数孔洞的皮囊,内里滚烫的熔岩正不可遏制地向外流失,身形一软,整个人倒在地上。

  “道友安好?需相助否?”

  陈生艰难地抬起头。

  视野里,熔岩自额角滴落,将眼睛都染上了一层红色,一个女修立在不远处,正又要开口。

  好像是明珠。

  “道友?”

  陈生嘶哑而怪异,全无人言之状。

  “我没事……”

  他转过身,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行,只想逃离那道视线。

  爬了两步便忍不住回头,却看不真切,神识也已受限。

  他咬咬牙再往前挪,刚爬不远,又本能地回头瞥了一眼。

  那女修微露苦色,不知以何种神通轻引,将他扶立。

  她看着是行止明朗,心性良善,年约二十余岁,柳眉轻弯,声含少女清嫩,温言劝道。

  “莫要逞强了。”

  言罢又是施展了神通,降下甘霖雨露,将陈生置于其中。

  陈生仍难成完整言语,周身动弹不得,他目睹自身惨状,心下黯然,却不敢再看她,刚叹口气,七窍便又淌出岩浆。

  “你是何人……我…”

  女修见状,只是轻声自语般,柔柔地应了一句。

  “我名宴筝。”

  陈生身子一颤,撑着坐起半截,暗自想着,她怎么还是这般好心,刚见面就告知自己是谁,赶忙冲宴筝拱了拱手,开口道。

  “原来是宴筝仙子,快走吧,我无事,速速离去,莫在此逗留!”

  话音方落,他双手已消融大半,竟断了整整一节。

  那雨露落在陈生火躯之上,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片刻的清凉之后,是更加难耐的灼痛。

  宴筝见状,脸上满是忧色。

  “我为你护法一二,或可安稳些。”

  她环顾四周,显然是打算守在此处,直至他脱离险境。

  陈生闻言,心头一抽,那截新断的手臂处,岩浆仍在流淌。

  他开口又劝告。

  “我这道则奇异……自会愈合,你走罢。”

  宴筝摇了摇头。

  “切莫说笑,你这般模样,若遇上歹人,岂有还手之力?”

  她说着,周遭水行灵气再次汇聚,化作一道更为柔和的水幕,将他护在其中。

  陈生当真可怜,竟不知遭赤生魔何种神通所困,落得求死不能之境。

  若能一死了之,纵使重生也甘之如饴,偏是这般不死不活、进退两难。

  恰恰又碰上她。

  “你放心,我不怕。”

  宴筝非但没退,反而又向前走了一步。

  陈生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仿佛又回到了海岬村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

  月明珠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在海边寻他,发丝被海风吹得凌乱,脸上满是焦急。

  “陈生!你死哪儿去了!这么大的浪,不要命啦!”

  他欲开口回应,只想道一声,明珠,我无碍,然喉间涌上的,唯有滚烫岩浆。

  “明珠…咕噜咕噜……”

  陈生意识沉浮于一片赤色的苦海。

  宴筝闻声不禁一怔。

  地上火人仍在不住地抽搐,周身裂开的缝隙里,岩浆流淌得更急了些。

  可他口中还在反复念叨。

  “明珠……”

  宴筝苦笑。

  原来他这般不顾性命地挣扎,不是为了求活,而是在唤着某个人的名字。

  想来,那明珠,便是他道侣的名讳了。

  能让一个修士在濒死之际,依旧念念不忘,可见其情根深种。

  此人虽化作这般可怖模样,却也是个痴情人。

  宴筝手诀再变。

  环绕着陈生的水幕愈发柔和,丝丝缕缕的生机,顺着那雨露,试图渗入他那早已崩坏的躯体。

  “道友,你且安心,我在此处,不会让你有事的。”

  “明珠……”

  陈生又唤了一声。

  更多的岩浆自他体内喷涌而出,将周遭的草木尽数点燃,山坳间一时火光冲天,热浪滚滚。

  宴筝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后退两步。

  她明明是在施法救他,为何他反而更痛苦?

  那水行灵气蕴含生机,最是温和不过,怎会引得他如此癫狂?

  他道侣的死与他有关?他恨自己,所以才将自己折磨成这般模样?

  宴筝望着他,更加悲悯。

  她看了一眼来时的方向,轻声自语。

  “明珠若是在天有灵,想必也不愿见你如此自苦。”

  想来他那逝去的道侣,定是位极好极好的女子,才能让这瞧着凶恶的火人,于生死一线间,仍旧这般挂怀。

  痴念至此,亦是可叹。

  火躯水行灵气包裹下,非但没有好转,反而崩解得更快。

  陈生撑不住,脑袋一歪没了动静。

  宴筝见状,想探查一下这火人的状况。

  只是离得近了,那股灼人的热浪便扑面而来,让她不得不停下脚步。

  山坳里的火光渐渐熄灭,只余下缕缕青烟。

  那具通体赤红的火人,也已不再流淌岩浆,宛若一尊陶俑。

  就在宴筝以为他已然身死道消之时,那具陶俑表皮,竟开始剥落,露出的是一具完整的人类躯体。

  宴筝松了口气。

  夜色深沉,山风渐冷。

  不知过了多久,地上的男人终于动了一下,发出呻吟。

  他缓缓睁开眼,先是茫然地看了看头顶的星空,然后才挣扎着坐起身。

  “多谢。”

  宴筝细细地打量着他,欲言又止,只觉眼前这张面容,似曾相识,非是确凿记忆,却是无端生出的熟稔。仿佛久远古昔,在一处潮声与海风交织裹挟之地,她也曾见过这般模样。

  “道友,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宴筝终是问出了口。

  陈生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分毫不显。

  来了。

  良久他缓缓启齿,声线自带着一股谎言道则。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了,没错,我是你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