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佰贰拾肆 释扶风-《凤衔柳》

  金銮殿上——

  早朝,已不是朝会,而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龙椅上,皇帝的指尖死死抠着扶手,脸色铁青。他面前,是黑压压跪倒一片的御史翰林。

  “陛下!”一位老御史涕泪交加,以头抢地,“士子血溅刑部,天下文人口诛笔伐!若再不释放柳氏,恐酿成国朝立基以来最大之文祸!届时士子离心,民心尽失,臣……臣恐国本动摇啊陛下!”

  “陛下!”另一人接口,声音嘶哑,“如今市井童谣都在传唱‘刑部窟,冤魂哭’!舆情汹汹,已非刑部一衙之过,而是关乎陛下圣名,关乎朝廷威信!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释放柳氏,严惩刘守仁,以平民愤,以安天下!”

  “臣附议!”

  “臣附议!”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几乎要掀翻大殿的金顶。

  萧启脸色惨白如纸,缩在队列中,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

  皇帝脸色也越发阴沉,他将一堆来自都察院、国子监、甚至民间百姓的联名血书摔在玉阶之下。

  他脸色铁青,指着下方瑟瑟发抖的六皇子萧启和刑部尚书,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

  “看看!你们都给朕看看!”

  “一夜之间!京城鼎沸,士子罢学,商贾罢市,民怨滔天!就为了一个写书的女子!”

  皇帝怒极反笑。

  “你们……你们真是朕的好臣子,好儿子啊!”

  他猛地咳嗽起来,内侍慌忙上前搀扶,却被他一把推开。

  “……刘守仁呢?!那个蠢货在哪里!!”

  “回陛下……”刑部尚书面如死灰,“……员外郎告病,府邸被百姓和江湖人围了,出……出不来……”

  “废物!”皇帝咆哮,目光一转,如刀般刮过萧启,“看看你干的好事!竟把朕的京城,把朕的天下,逼到如此地步!看看你用的都是些什么人!朕让你在刑部历练,你就是这么给朕历练的?!竟惹出这等塌天大祸!”

  他疾步走下玉阶,抬脚欲踹:

  “你这逆子!!”

  萧启早已面如死灰,匍匐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儿臣……儿臣知罪!是刘守仁他……”

  “闭嘴!”皇帝一脚将他踹开。

  萧启闭嘴,冷汗如雨,一个字也不敢辩驳。

  殿外,万民怒吼“放人”的声音,如同惊雷,一阵阵轰击着大殿的窗棂。

  就在这鼎沸之势已达顶点,几乎要冲破宫门之时,萧君泽看准时机,出列跪奏。他的声音清晰,压过了殿外的隐隐喧哗:

  “父皇!如今民心似沸,士心如火,皆因法度不明,正义不彰!儿臣泣血恳请,立即释放无辜柳氏,严惩不法之徒,并下罪己诏,安抚天下!此非为一女子,实为江山社稷之稳固,陛下圣名之清誉啊!迟则生变,悔之晚矣!”

  这番话,如同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唯一递到皇帝脚下的台阶。

  皇帝剧烈喘息着,他看着殿外,仿佛能看到那冲天的怨气。他的目光扫过殿下:萧启早已面无人色,抖如筛糠,他知道,这把火已经烧到了他自己身上,再不撇清,就要被这民怨活活烧死!他恨不得立刻亲手去把柳烟桥从牢里背出来。

  皇帝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一道石破天惊的旨意:

  “传旨!刑部侍郎刘守仁,革职锁拿,抄家问罪!即刻释放柳氏,由五皇子代朕亲往安抚!昭告天下,朝廷绝无文字狱之事,此乃刘守仁个人恶行,朕必严惩不贷!”

  群臣叩拜:“陛下圣明——!”

  ……

  当刑部大牢那扇沉重铁门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时,外面等候的不仅是五皇子的仪仗,还有成千上万的百姓与学子。

  柳烟桥被小心翼翼地抬出。她面色惨白如纸,气息微弱,一双眼睛在接触到阳光的刹那,微微动了动。

  人群中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与哭泣:

  “扶风先生!是扶风先生!”

  “先生受苦了!”

  “公道自在人心!”

  “苍天有眼啊!”

  “陛下圣明——!”

  “五殿下千岁——!”

  阳光刺眼,人声鼎沸。柳烟桥意识模糊地感受着这一切,恍如隔世。

  青凌见着人,眼泪再也忍不住,哭得不能自已。

  人群里,有人喜,有人怒,有人悲痛欲绝,有人志得意满。

  而操盘一切的人却并未在人群中。

  百里怀箫在不远处的茶馆高楼之上,端坐于雅间,透过窗缝,平静地俯瞰着这场由她一手导演的胜利。

  她成功地用民意和时势,将她的对手,彻底架在了火上,烤得体无完肤。

  刘守仁完了,六皇子倒了,五皇子声望如日中天。

  多么完美的结果……

  可她脸上没有任何喜悦或欣慰的表情,平静得如同深潭。只有指尖在桌案上极轻、极有节奏的叩击,泄露着她内心的盘算。

  她看着楼下那群激愤的士子,向来淡漠的眼底竟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

  人心,多好的燃料啊。一点就着,烧得如此旺盛。他们以为在扞卫公理,却不知公理只是她手中最趁手的刀。

  她的目光扫过人群,在萧君泽身上微微一顿,他正在人前扮演着“仁德贤王”,安抚士子,姿态做得十足。百里怀箫的目光并未在他身上过多停留,轻轻扫过,就好像是扫过了一个并不重要的物件。

  然而,当她的视线落回那个苍白的身影时,眼中似乎泛起了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涟漪。

  她收回视线,抬手,向身后递出一封信笺。

  “送去给凤将军。”

  阴影处走出一人,接过信,沉默离去。

  做完这一切,她缓缓合上眼,似乎在闭目养神。

  窗外的喧嚣与她无关,她独自坐在寂静里,像一尊等待了千年的玉雕,冰冷,剔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