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佰壹拾肆 公子另娶-《凤衔柳》

  凤府的屋檐飘下了雪花,而在这四方围墙之外,也同样被一片白色覆盖。

  京城的冬天一年比一年冷,今年更是大雪纷飞。

  沉重的脚步在一片白茫茫中留下一串印记,最终在一个地方停下。

  醉春阁——

  作为四季不谢客的消遣场所,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没有刺骨的寒风,屋内暖意融融。

  “你的事,我听说了。”

  女子倒了一杯热茶,放到男子面前。

  胡沁思侧身而坐,半垂眼睑,并未去看那人:

  “我就不东拉西扯了。你来,想说什么?”

  陈家宝看向面前女子,看向那个他喜欢的姑娘,喉咙有些艰涩:

  “……我要成婚了。”

  “我知道。”胡沁思颔首,顺势低下头,“恭喜的话,我说不出口,你也未必想听。”

  谁会想要在父兄过世后,从旁人口中听到对自己交易似的婚姻的祝贺?

  或许是抱着那么意思对故人的怜悯,胡沁思说话的语气也不似往日生硬:

  “你今日来,是特意告诉我这件事的?这算是……邀请?”

  陈家宝摇头,从进门直到现在都愧于开口:“大婚就在明日,在那之前,我想来问问你……”

  胡沁思看向他,等着他的下文。

  “如果我说……”男子低垂着头,眼神中没有一丝神采,似乎是用尽了所有勇气才开口,“我想逃……”

  “你,愿意跟我一起吗?”

  “……”

  话落,许久,胡沁思别过头,发出一声轻笑,不过那声笑里没有讥讽之意,有的只是些许失望:

  “陈家宝……”

  “你真是,一点儿也没变。”

  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站起身,看着面前这个颓唐的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情绪莫名涌上了心头。

  “你想听到什么回答?”她问,“愿意,还是不愿意?”

  “假使我不愿,你就乖乖去成婚,假使我愿意,你就跟我一起远走高飞?”

  陈家宝不敢看她。

  胡沁思见此,点点头,语调恢复了往日里的刻薄:

  “好,那就当我对你还存有半点情意;就当我可以不在意你曾答应另娶他人;甚至就当我可以像你说的放下一切不管不顾与你私奔!”

  “那你呢?”

  她问他,

  “你的嫂嫂,你的侄儿,你父兄留下的陈家,你能一并抛下吗?”

  女子一句句质问,砸得陈家宝无地自容。

  可胡沁思并不打算就这样轻易放过他,她继续开口:

  “还有你未过门的夫人。”

  她看着陈家宝,不留一丝情面。

  “你口口声声,无非想说这桩婚事不如你意,可又是否想过,这桩婚事又是否凭她意愿?”

  “我相信你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清楚自己在京中的名声并不好。”

  “她嫁与你,本就受人嘴舌。”

  “若再出一桩新郎逃婚的闹剧,你又要她如何做人?”

  这就是为什么她会喜欢他,却不会一直喜欢下去的原因。

  一个人,最重要的是担当。

  他总是这样想当然。做了就做了,半点不考虑以后。等到了时候,又后悔。

  醉春阁暖意融融,陈家宝的心却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胡沁思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后一点侥幸的幻想。陈家宝脸色霎时灰败,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能说什么呢?说他可以不顾嫂嫂和侄儿的死活?说他能眼睁睁看着陈家门庭败落?还是说他能昧着良心,让一个无辜女子因他而终身蒙羞?

  他不能。他一样也做不到。

  正因为他什么都做不到,才会在绝望中生出这般懦弱的妄念,跑来问她一个根本不可能有第二种答案的问题。

  胡沁思看着他彻底垮下去的肩膀,不再继续说下去。她转过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凛冽的寒风瞬间卷入,吹散了一室的暖意,也吹得她鬓边碎发飞扬。

  “……陈家宝,人要有骨气。”

  “你既走了这一步,就早该想好日后怎么做。”

  胡沁思转过头,静静看着他:

  “……不要让我瞧不起你。”

  短短几个字,彻底将陈家宝钉在了原地。他所有的犹豫、挣扎和那点可怜的期盼,在她这轻飘飘的几个字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又可悲。

  “我只是想来求一个答案……”他说,“得到了……我就走了。”

  他缓缓站起身,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头。他想再看她一眼,却只看到一个决绝的背影,挺直地立在窗前,仿佛要与窗外那无边的风雪融为一体。

  “最后一句话。”

  胡沁思突然出声,叫住他。她的声音隔着风雪传来,带着一种难言的平静,

  “……好生过你的日子,好生待你的娘子。”

  “……”

  “……保重。”陈家宝沉默片刻,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两个苍白无力的字。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一步步远离,最终消失在门外,屋内那一点残存的热气,也被涌入的寒风卷了个干净。

  风雪依旧,覆盖了来路,也掩去了所有不合时宜的妄念。

  胡沁思站在窗前,静静看着人离去。

  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被她端起,缓缓倾洒在地上。

  敬往事。

  敬故人。

  敬这身不由己的红尘。

  她抬眼望去。窗外,雪下得更大了……

  ……

  十二月初三。

  镇国将军府中门大开,白色的灯笼在晨风中摇晃。队伍沉默地前行,纸钱被抛向空中,如同被惊起的惨白蝶群。

  凤遇竹一身重孝,麻衣如雪,走在最前。她双手捧着竹婉秀的牌位,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她的脸隐藏在孝帽的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有挺得笔直的脊梁,像一根宁折不弯的竹。

  唢呐吹奏着悲戚的送葬调子,一声声,撕裂了清晨的寂静。

  同一时刻,京城另一条主干道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喧天的锣鼓唢呐吹奏着百鸟朝凤,仪仗开道,热闹非凡。新郎官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穿大红喜服。

  他面容俊朗,嘴角甚至依稀有礼节性的笑意,可笑意未曾抵达他沉寂的眼底。他朝着宾客拱手,姿态无可挑剔,只是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痉挛。

  花轿绕城,接受着围观百姓或祝福或鄙夷的目光。

  时间推移,送葬的白色队伍缓缓走出城门,走向城郊。纸钱在风中打着旋,落入尘土。

  迎亲的红色队伍吹吹打打,穿过热闹的街市,走向那桩象征着家族联盟与政治前途的婚姻。

  今年的雪,埋葬了一切可以埋葬的东西。

  曾经的至亲,曾经的自己。

  或许生机与希望会随着来年春天一同降临,但,谁又说得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