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佰壹拾贰 陈府-《凤衔柳》

  “先生此言何意?”凤遇竹察觉到她似乎话中有话,问道。

  “只是感慨一句,”百里怀箫看向窗外凌寒而开的腊梅,“世事无常。”

  凤遇竹还欲问什么,却听一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二人抬眼望去,只见青凌进门,他有些无措地躬了躬身,而后走向了凤遇竹的位置。

  “少爷,”青凌上前,压低声音,“夫人方才咳得厉害,进了半盏参汤……又尽数呕了出来。”

  凤遇竹心头一紧,所有关于权谋、关于仇恨的思绪瞬间被斩断。

  “先生,失陪。”

  她扔下这么一句,蓦然起身,衣袂带起一阵微风,快步向内院走去。

  是园内,药味比庭院中的霜雪更重。

  曾经雍容华贵的将军夫人,如今虚弱地陷在锦被里,眼睫在她微微凹陷的眼眶上投下阴影。看到女儿进来,她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却先引发了一阵压抑的轻咳。

  凤遇竹进屋,端着碗的柳烟桥起身,给她让出位置。

  “母亲,”凤遇竹在榻边坐下,看着那张瘦了一圈的脸,强扯出一抹安慰的笑意,“感觉如何?”

  竹婉秀冰凉的手覆盖上她的手背,声音极轻:

  “我没事……只是,遇儿,外面……是不是又不太平了?我听着,府里守卫调动,似乎比往日更频密了些……”

  凤遇竹用自己另一只温热的手盖住夫人的手背:“没有的事,母亲多心了。如今陛下已解了禁令,不过是府中护卫例行换防罢了。”

  她语气平稳,听不出一丝作假。

  “这些您就别操心了,您如今唯一要做的,就是安心静养。”

  凤遇竹说着,转头向柳烟桥,柳烟桥会意,将手中的药碗递给她。

  她舀了一勺递到竹婉秀嘴边,竹婉秀就着她的手喝下。

  夫人那双无神的眼中忧虑未散,却也不再追问,只是喃喃:“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伺候母亲睡下,为她掖好被角,凤遇竹才悄无声息地退了出来。她脸上的温顺关切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冰冷的锐利。

  柳烟桥留守在屋里,凤遇竹没有回院,而是径直走向了外书房。

  书房内,只点了一盏孤灯。百里怀箫并未离开,在此等候多时,她一身素衣,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株静默的竹。

  “公子。”见她来,百里怀箫微微颔首。

  “那支玄铁箭,追查不易。”凤遇竹没有多于寒暄,直奔主题,“先生,即日起,涉及此事,需要什么人,多少银钱,尽管开口,我的人任你差遣。”

  百里怀箫颔首,表示了然。

  指尖在冰凉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烛火在凤遇竹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

  她继续道:“接下来很长一段日子,我会留在府中,稳住内外局面,更重要的是……侍奉母亲。她的身子……经不起任何风波了。”

  凤遇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幕,仿佛能穿透这黑暗,看到那座巍峨的皇城。

  皇帝想坐山观虎斗,暗处的人想要她的性命,她不想再坐以待毙,所以要将所有有用的信息都掌握在自己手里。

  可眼下她犹如笼中之雀,无法行动,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百里怀箫身上。

  她转身看向对面人:“我在府中这段时日,先生就是我的眼睛和耳朵。”

  百里怀箫深深一揖:“在下,必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暗有凶兽环伺,明有君主猜疑,内有亲眷垂危。

  夜色,像一滩泼洒不开的浓墨,沉沉地压在凤府的飞檐之上。

  而同样的月色,也照在京城另一处日渐寥落的宅邸——陈府。

  宅邸内,虽无病榻药石之苦,却弥漫着另一种无声的绝望。

  陈府书房,早已不复往日清雅。书籍账本散落,空气中有一股许久未曾通风的霉味。

  陈家宝——曾经那个风流公子,此刻像一尊失去魂魄的雕像,瘫坐在宽大的太师椅里。他身上还穿着未除尽的孝服,脸色苍白,眼下一片青黑,往日灵动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片空茫的疲惫。

  父兄亡故,不过数月,曾经的安乐窝,转眼便成了需要他独力支撑的残破门庭。

  而他,除了一点吃喝玩乐的本事,对经济仕途一窍不通。

  从小到大,遇到困难,他都只会寻求庇护。

  找爹,找大哥,找朋友。

  而如今,父兄离世,凤遇竹自身难保,他再也找不到庇护了。

  “少爷,”老管家佝偻着腰,声音沙哑地递上一摞单据,“这是这个月府上的开销,账房……账房说,库里的现银快见底了。还有,西街那间绸缎庄的掌柜又来催问,说老爷生前答应他们的那笔借款……”

  陈家宝茫然地接过那几张轻飘飘的纸,却觉得有千钧重。上面的数字他看得懂,组合在一起却如同天书。

  他是不懂账目,可这才过了多久,即便他坐吃山空,哪里又消耗得这么快!

  他知道这背后有人搞鬼。仗着他父兄不在,所有人都指着他一个人欺负!

  都指着他一个人欺负……

  他知道,可他没办法……

  陈家宝烦躁地将单据揉成一团,狠狠掷在地上,低吼道:“别问我!我怎么知道!”

  老管家默然垂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悲凉。

  “少爷,大少夫人那边今天又派人来了……说要见见您……”

  “……”陈家宝默然,“你告诉大嫂,我……”

  “我忙着呢,等空了就去见她……”

  老管家沉默许久,长叹一声,安静离去。

  陈家宝看着人远去的背影,将自己缩进太师椅里。

  他如今这个样子,怎么去见大嫂?

  爹和大哥走了,家门快被他败垮了,大哥走前还让他照看好大嫂和侄女……

  他没脸去见……

  他不是不想撑起这个家,他尽力了,他也累了。

  家里上上下下没人拿他当正经主子,贪的贪,偷的偷。家外那些平日里看着和善的亲戚,眼见他家没了主心骨,个个都眼冒绿光,饿狼一样扑上来,要把他家吃干抹净。

  个个都当他是聋子瞎子!他什么不知道?

  但即便知道又能怎么办?知道了也只能当聋子瞎子。

  陈家宝垂下头,望着地面。

  ……那就这样吧。

  他们喜欢,就让他们分去吧。

  反正他也的确是个废物……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通报,说一位姓王的世叔前来吊唁。

  陈家宝抬眼,缓缓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若是真心吊唁,哪会隔这么久来。

  陈家宝知道是礼节上的假把式,却也不得不前去应付。

  真是难为了这些人,平日里八竿子打不着,还得在这时候来走个过场。

  ……

  灵堂上,香火缭绕。王景明敷衍地上过香,便拉着陈家宝到了偏厅,脸上摆出恰到好处的沉痛与关切。

  “贤侄,令尊与令兄遭此大难,实在令人痛心。你如今……唉,真是难为你了。”王景明叹息着,目光却锐利地扫过略显凌乱和萧索的厅堂。

  这些话陈家宝这段日子已经听了太多,他不接话,只是木然地站着。

  王景明话锋一转,压低了声音:“贤侄,如今这家里,就剩你和你那寡嫂、幼侄女。你年纪尚轻,未曾涉足官场,这偌大的家业,若无臂助,只怕……守不住啊。”

  他意有所指地顿了顿,“你那几位族叔,近来可是往府上跑得勤快?”

  陈家宝身体一僵,想起了那几位平日里笑容可掬,如今却步步紧逼,整日盘算着家中田产铺面的所谓亲人,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

  王景明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了然,继续道:“老夫与你父亲同朝为官,实在不忍见他血脉凋零,家业旁落。今日前来,一是吊唁,二也是想给你指条明路。”

  陈家宝缓缓抬头,看向他。

  面前男人毫不遮掩,似乎生怕说深了他听不懂似的:

  “小女年方十八,虽不算绝色,却也知书达理。若贤侄不弃,我们两家若能结为姻亲,从此便是一家人。”

  王景明图穷匕见,声音带着诱惑,

  “有老夫为你周旋,那些宵小之辈,定然不敢再打陈府的主意。至于你日后的前程,老夫也自当尽力打点。总好过你如今……孤立无援。”

  联姻?

  陈家宝脑中“嗡”的一声。

  他看着眼前这个面容可算和蔼的男人,突然想起来什么。

  哦……原来是他。

  唯一一次,他爹同他提起自己的婚娶之事,就是因为王景明。那次,他从家里逃出去险些冻死在雪地里。

  陈家宝从未想过有人再次跟他提及婚娶之事会是在这种情境下,作为一种交易被提出来。他下意识地想拒绝,想如同往日一般凭意气行事。

  可目光掠过灵堂上父兄的牌位,想起后堂中终日以泪洗面的长嫂和嗷嗷待哺的侄女,想起那些虎视眈眈的族人,想起空空如也的库房……所有叛逆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需要助力。需要一个能帮他稳住这个家,能让他、让寡嫂幼侄有条活路的依靠。哪怕明知这个依靠心怀鬼胎。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他张了张嘴,最终,拒绝的话变成了一声艰涩的:“……多谢世叔美意。”

  “此事……且容小侄……考虑几日。”

  他没有立刻答应,但这犹豫的态度,本身已是一种答案。

  王景明满意地点点头:“若你考虑好了,尽快告诉我。”

  “我会尽快为你二人安排好一切。”

  他又补充道:“不必太顾虑守孝虚礼。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男人拍拍陈家宝的肩:“你父兄若是在天有灵,知你成家,也会欣慰的。”

  王景明真是个妥帖人,就连说词都为他想好了。

  男人说罢,又假意安慰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送走王景明,陈家宝独自站在空旷凄冷的灵堂里。

  “少爷,”

  老管家步履蹒跚地走进来,声音沙哑,

  “族里的三爷……又派人来问,城西那处铺子的契书,何时能过给他们打理?说是怕……怕被外人欺了去。”

  话落,陈家宝没有回答。他像是没有听到,只是静静望着父兄的牌位,然后,忽然笑了一下。

  他没有搭理老管家,独自回到书房,在桌前站了一会儿,而后猛地抓起桌上那几本他根本看不懂的账册,想要狠狠摔在地上,手臂举起,却最终无力地垂下。

  账册散落一地,如同他破碎的人生和尊严。

  他脱力般坐下,靠在椅背上,用手臂遮住眼睛,无声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有温热的液体从手臂下渗出。

  炭火噼啪作响,混合着他的眼泪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知道,他可能即将做出一个会让整个京城耻笑的决定。

  但他似乎……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