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我不是来洗冤的-《归剑斩我》

  风雪骤停的刹那,整个青霄山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扼住了咽喉,万籁俱寂。

  死寂中,唯有灰奴儿匍匐于地的颤抖声,细微如残烛摇曳。

  他那双能聆听万物生息的耳朵紧贴着冰冷的雪层,脸色惨白如纸。

  “不……不对……”他声音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仿佛听见了世间最恐怖的秘闻,“山门之内……有两股剑意在争鸣!一股,霸道、张扬,却根基虚浮,是那个伪归剑者的,他手里的剑……是假的!另一股……另一股……”

  灰奴儿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惊骇与悲恸,望向萧云归:“是师尊!是师尊的残魂!就在那血碑之下,他在低语……我听见了,他在说……‘非叛,乃封’!”

  “非叛,乃封。”

  四个字如惊雷在萧云归心中炸响。

  他豁然抬头,视线穿透三百步的虚空,死死锁定了那座矗立于山门前的巨大血碑。

  碑上,“弑师”二字以猩红的朱砂写就,血光流转,仿佛被一种恶毒的力量强行固化,日夜向天地宣告着他的罪行。

  此刻,在那血光之下,他似乎也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佝偻的虚影,正不甘地咆哮,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此时,另一侧的雪堆轰然炸开,一个浑身焦黑、如同木炭般的孩童挣扎着爬出。

  剑烬童,以剑炉余烬为食的他,对剑气的感应甚至超越了灰奴儿。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惊恐地仰望天穹。

  原本被风雪遮蔽的天空,此刻清明得可怕。

  九颗星辰,在青天白日之下竟也熠熠生辉,正缓缓连成一线。

  一道肉眼可见的漆黑裂痕,自天穹中央蔓延开来,犹如神魔睁开的巨眼。

  一道锐利无匹的剑光,自那裂痕深处的极渊之地猛然射出,其目标,赫然是青霄山最高处的祖殿!

  “不是他!不是他回来报仇!”剑烬童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尖利刺耳,“是剑灵!封印在祖殿地下的那道绝世剑灵……要破封了!九星连珠,天地易位,是它在引动天象!”

  与此同时,青霄山祖殿前的白玉广场上,一个身穿白衣、面容俊朗的青年正高举一柄华光四射的长剑,声若洪钟,传遍四野。

  “青霄弟子听令!叛徒萧云归余党就在山外,妄图里应外合,助那妖邪脱困!今日,我凌剑尘便要承继师尊遗志,斩尽叛徒,诛绝妖邪,以慰师尊在天之灵!”

  他便是如今青霄山风头无两的“归剑者”,那个“清理门户”的英雄。

  无数弟子振臂高呼,剑气冲霄,杀意凛然。

  山门外的断崖边,雪葬师如一尊亘古不变的石雕,静静伫立。

  他手中那柄非金非铁的骨铲,已然深深插入脚下的冻土之中。

  他看着萧云归,眼神古井无波,声音却带着冰雪的寒意:“听见了么?他们视你为妖邪同党。你若现身,必被万剑穿心。不如,我现在就埋了你,至少,能留个全尸。”

  萧云归摇了摇头,目光从血碑上收回,平静得让人心悸。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缓缓抬起手中的归一剑。

  那柄古朴无华的剑,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

  他没有回答雪葬师,而是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将归一剑的剑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

  “你疯了!”灰奴儿失声尖叫。

  雪葬师那万年不变的脸上,也第一次出现了动容。

  萧云归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手腕一沉,锋利的剑尖便刺入心口三寸!

  鲜血没有喷涌而出,反而像是被剑身贪婪地吸收,沿着剑脊上细密的裂纹,流淌蔓延。

  剧痛如潮水般席卷而来,但这痛楚,却像是打开最后一道枷锁的钥匙。

  他的识海深处,那道由未来之身设下的、最坚固的封印,应声而碎!

  “我不需要他们认我。”萧云归的嘴角溢出一缕鲜血,声音却清晰无比,带着一种即将解脱的释然,“我只需要,他们听见这一剑。”

  他盘膝坐下,就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任由心口的血液浸染衣襟。

  他闭上双眼,识海之内,风暴骤起!

  《斩我经》禁忌之式——斩真我·断因!

  这不是杀敌之术,而是献祭自身的最终法门!

  随着法诀运转,他的识海开始主动崩解。

  无数记忆碎片、情感纠葛、道法感悟,尽数化作最精纯的神魂能量,倒灌而出。

  一缕黑血从他口中喷出。

  紧接着,眼、耳、鼻,七窍之中,皆有血丝渗出。

  他的神魂之上,三道触目惊心的裂痕齐齐迸发,那是他主动斩断了自身与这个世界最深刻的三种联系。

  第一道裂痕,斩断了复仇的执念。

  凌剑尘的伪善,同门的误解,百年的冤屈,在这一刻尽数化作过眼云烟。

  恨,已无意义。

  第二道裂痕,斩断了清白的渴望。

  是否弑师,真相为何,世人信或不信,于他也再无干系。

  名,已不重要。

  第三道裂痕,斩断了归属的念想。

  青霄山,师尊,同门,那曾经视之为家的一切,此刻都从灵魂深处被剥离。

  根,已被拔除。

  刹那间,萧云归整个人的气息彻底变了。

  那识海深处,一直作为旁观者的未来之身,那个孤高、冷漠、强大到极致的虚影,终于在所有因果被斩断的瞬间,完全融入了他的神魂。

  不再是“我与我”的并存,不再是未来对现在的指引。

  从这一刻起,他就是他,他就是“斩我”这个概念本身。

  一种超越了生死的寂灭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识海中,那一直被温养的剑胎儿,在磅礴神魂能量的灌注下,银髓暴涨。

  它竟发出一声清越的啼哭,短暂地化作一个七八岁少年的虚影。

  那少年虚影面容酷似萧云归,却更加纯粹,眼中只有最极致的剑道。

  他对着已经气息全无、盘坐如枯木的萧云归肉身,恭恭敬敬地跪下,叩首三次。

  “主人已逝,剑道长存。”

  少年虚影的声音空灵而庄严,随即化作一道流光,没入萧云归的眉心。

  下一刻,萧云归的眼睛,猛然睁开。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无尽的苍茫与虚无,仿佛倒映着宇宙生灭的终极。

  他缓缓起身,踏雪而行。

  每一步落下,脚下的积雪都没有留下任何印记,仿佛他踏上的不是实地,而是虚空。

  他身上那被鲜血浸染的衣角,正一点点化作细碎的光尘,随风飘散。

  他的身体,正在变得半透明。

  三百步,两百步,一百步。

  他停在了距离青霄山门百步之遥的地方。

  这个距离,山门上那些杀气腾腾的弟子已经能清晰地看见他。

  “是萧云归!”

  “他竟敢真的现身!”

  “结剑阵!诛杀此獠!”

  喧嚣声中,萧云归只是平静地举起了手中的归一剑,然后,轻轻地,用剑锋在地面上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个轻微的“叮”声。

  然而,就是这轻轻一点,一道无形无质、却又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所有锋锐的剑意,如一条蛰伏万古的苍龙,破土而出,扶摇直上,悍然冲向那座高大的血碑!

  轰——!!!

  血碑剧烈震颤,碑上那两个血光流转的“弑师”大字,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神明之手狠狠抹去,瞬间崩裂成无数光点,炸散在空中!

  血光散尽,露出了底下早已褪色斑驳的陈旧刻文。

  那刻文只有五个字,笔走龙蛇,剑意纵横。

  “封剑者,归。”

  这才是石碑的真面目!

  祖殿前,正意气风发、准备号令众人冲杀的凌剑尘,脸上的笑容猛然僵住。

  他仿佛感应到了什么,豁然回头,目光死死盯住百步之外那道半透明的身影,

  “你……你不是该死在寒鸦堡了吗?!”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震惊而变得尖锐扭曲。

  寒鸦堡,那是他为萧云归精心布置的绝命陷阱,本该万无一失!

  风雪之中,萧云归那近乎透明的身影,与他身旁那个若隐若现的剑胎儿少年虚影并肩而立。

  他的声音响起,不再是通过喉咙发出,而是如同风穿过古碑,带着万古的沧桑与空寂。

  “我不是来洗冤的。”

  他缓缓抬起剑,剑尖遥遥指向祖殿深处,那剑灵封印之地。

  “我是来告诉你们——当年那一剑,不是弑师,是封印。”

  他的话语在每一个人的耳边清晰回响,让那些叫嚣的弟子们如遭雷击,呆立当场。

  “而今天这一剑,”萧云归的目光穿透了凌剑尘,穿透了祖殿,仿佛看向了更深邃的因果,“不是复仇,是……斩因。”

  话音落下的瞬间,天穹之上,九星连珠的光芒达到了极致!

  一道煌煌如天柱的光束,精准无比地自天穹裂痕中垂落,不偏不倚,尽数照耀在萧云归手中的归一剑上!

  嗡——!

  归一剑发出一声震动九霄的剑鸣。

  在九星光芒的映照下,剑脊上那些原本吸收了鲜血的裂纹,竟开始发光,无数细如蚁足的古老经文从中浮现、流转,最终在剑身上组合成型!

  那赫然是半卷完整的《斩我经》经文!

  这一刻,所有人才惊恐地发现,这柄所谓的归一剑,其本身,就是《斩我经》的载体!

  萧云归的识海深处,那彻底融合的未来之身,发出了最后一声低语,带着一丝无人能懂的追忆与决绝:“这一次,我们一起去。”

  风雪的尽头,萧云归的身后,一道扭曲的时间裂痕悄然浮现。

  裂痕中光影交错,仿佛有一个来自遥远未来的人,正缓缓推开一扇无形的门,即将踏入此间。

  整个青霄山脉,在这股超越理解的力量下,开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狂暴的能量逸散开来,瞬间融化了山门附近千百年来的积雪,露出了黑褐色的岩石。

  然而,这股力量的波动并未就此停歇,它如水波般向着更远、更偏僻的角落扩散而去。

  在青霄山一处人迹罕至、终年被冰雪覆盖的断崖深处,随着地面的轻微震颤和冰层的融化,一座早已被世人遗忘、半埋于万丈冰层之下的残破石碑,悄然显露出了一角模糊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