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何枝可依-《甄嬛传:妙青借东风》

  安陵容正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绣着婴儿的红绫肚兜。

  上面一对小小的麒麟已经初具雏形,活灵活现。

  “小主,歇会儿吧,仔细伤了眼睛。”宝鹃心疼地劝道。

  “快了,绣完这对麒麟就好。”

  安陵容头也不抬,指尖在绸缎上翻飞如蝶。

  宝鹃忍不住笑了:“小主急什么?惠贵人才一个多月的身孕,离穿上您这肚兜,还得八个多月呢。”

  “等眉姐姐见了喜欢,我再给她多绣几个样式。”

  安陵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满足。

  “你不知道,小孩子家家的,身子长得快,一天一个样,不多备几件怎么够穿。”

  宝鹃打趣道:“瞧小主说的,跟自己生养过似的。”

  安陵容的针尖,微微一顿。

  “在家时,常见母亲给姨娘生的那些弟妹绣东西,看多了,多少知道些。”

  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

  宝鹃自知失言,连忙跪下:“奴婢多嘴,勾起小主伤心事,请小主责罚。”

  “快起来,我罚你做什么。”安陵容将她扶起,叹了口气,“只是不知,母亲如今怎么样了。若知我进了宫,想来脸上也能多几分光彩吧。”

  “那是自然!”宝鹃连忙道,“小主如今是皇上的女人了!”

  “皇上的女人?”

  安陵容自嘲地笑了笑,拿起剪刀剪断线头。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皇上的女人。我不过是个小小的答应,皇上怕是连我的脸都记不清了。”

  在这深宫里,不争,不抢,乖乖待着,或许才是活得最久的法子。

  话音刚落,殿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狠狠撞开!

  宝鹊连滚带爬地扑了进来,发髻歪斜,一张脸毫无血色,像是见了鬼。

  “小主!不好了!”

  安陵容指尖一颤,那根绣花针狠狠扎进指腹!

  一滴血珠沁出,正落在肚兜上那只麒麟的眼睛上。

  红得刺目,宛如泣血。

  她顾不上那钻心的疼,猛地站起身:“怎么了?慌张什么!”

  “安大人……安大人出事了!”

  安陵容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阵阵发黑,手里的肚兜飘然落地。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提着裙摆就往外冲。

  存菊堂。

  沈眉庄正和甄嬛临窗看着新送来的几盆惠兰,听见外面一阵急促到失了规矩的脚步声,不由得蹙了蹙眉。

  下一刻,安陵…容就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

  “姐姐!姐姐救我!”

  “这是怎么了?”沈眉庄心中一惊,连忙将她扶住,“地上凉,快起来慢慢说。”

  安陵容浑身都在抖,牙齿打着颤,话都说不连贯:“姐姐……我父亲……我父亲他下狱了!”

  沈眉庄脸色一沉:“好端端的,怎么会出这样的事?”

  “家书……家书上说,濮阳县令蒋文庆奉旨押送西北军粮,我父亲随同护送。”

  “谁知半路遇上敌军流兵,军粮被劫,那蒋文庆竟临阵脱逃,还卷走了不少银两!”

  安陵容死死抓着沈眉庄的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皇上龙颜大怒,把蒋文庆和我父亲一并下了大狱!”

  “姐姐我怕皇上一怒之下,爹爹的性命就难保了啊!”

  沈眉庄扶着她坐下,递过一杯热茶,沉声问:“你先冷静。你可问清楚了,此事你父亲当真没有参与?”

  “绝无可能!”安陵容急得眼泪决堤,“姐姐,你我相交,我的为人你清楚,我父亲他一生为人处世谨小慎微,只求自保,借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和蒋文庆同流合污!”

  沈眉庄点了点头,安陵容的父亲她虽未见过,但想来也不是什么胆大包天之辈。

  “你说的我信。可朝堂上的事,军粮被劫是泼天的大罪,咱们身在后宫,怕是插不上嘴。”

  安陵容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抓住关键。

  “家书上说,此事出在济州地界!济州!”

  “那里的要案,都由济州协领审问,眉姐姐!”

  安陵容“扑通”一声,重重跪了下去。

  “姐姐!求您救救我父亲!”

  沈眉庄看着她,心中一叹。

  这后宫里,谁不是踩着刀尖过日子。

  她将安陵容扶起,语气却无比郑重:“你让我想想办法。”

  安陵容喜极而泣:“谢谢姐姐!谢谢姐姐!”

  “但是,”沈眉庄话锋一转,按住她的手,目光前所未有的严肃,“此事非同小可,为求妥当,不能鲁莽行事。我要先去养心殿见一见皇上,探探他的口风。”

  她看着安陵容,一字一句道:“你父亲的命,你我的前程,甚至我沈家的安危,都系于皇上此刻的态度。我们,一步都不能走错。”

  养心殿外,烈日当头。

  汉白玉的台阶被晒得滚烫,连空气都热得扭曲起来。

  殿门的太监们一个个垂着头,大气不敢出,仿佛连呼吸声都怕惊扰了里头的雷霆之怒。

  沈眉庄由采月扶着,刚走到殿外,总管太监苏培盛便眼尖地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笑,步子却又快又轻。

  “哎哟,惠贵人!您这还怀着身孕,怎么顶着这么大的日头出来了?仔细身子。”

  沈眉-庄扶着腰,微微喘了口气,目光却越过他望向那扇紧闭的殿门:“皇上在里头?”

  “在是在。”

  苏培盛将拂尘换了个手,巧妙地挡了半步,压低了声音。

  “可张廷玉大人和隆科多大人都在,正议着军国大事呢。小主您这会儿来,怕是得多等一阵子了。”

  隆科多?

  沈眉庄心头猛地一跳。

  连九门提督都惊动了,事情比她想的还要严重百倍。

  苏培盛察言观色,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还不是为了运往西北的那批粮草。半道上出了岔子,事关军情,皇上正发着天大的火呢。”

  “可是与安答应的父亲有关?”沈眉庄干脆直接问道。

  苏培盛眼皮一耷拉,一副“我只是个奴才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这个奴才就不清楚了。只知道皇上刚下了旨,为首的那个叫蒋文庆的,已经定了斩立决。”

  斩立决!

  沈眉庄的指尖瞬间冰凉,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

  “那……其他人呢?”

  “这奴才就更不知道了。”苏培盛觑着她的脸色,话锋一转,试探道,“怎么,贵人您……是为着安答应的父亲来的?”

  沈眉庄没有否认:“安答应伤心,我总不能坐视不理。”

  “哎哟我的贵人呐!”

  苏培盛一听这话,脸上的笑都快挂不住了,急得直跺脚。

  “您听奴才一句劝,这事儿,您最好是袖手旁观!”

  “还请公公赐教。”

  “您是聪明人,该知道皇上一向不喜后宫干政!”

  苏培…盛凑近了些,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更何况这回是军国大事,还是事关那位年大将军的军情大事!”

  “您这一开口,不就等于明着跟华妃娘娘过不去了吗?”

  沈眉庄眉头紧锁:“这不是过得去过不去的事,人命关天,我不能眼睁睁看着。”

  “您只能看着!”苏培盛的语气陡然重了几分,像是在敲打她。

  “您想,这事儿,无论皇上知道不知道,您一封家书递回去,沈大人碍于情面,自然会设法从轻发落。”

  “可万一呢?”

  “万一这封信被有心人抓住了把柄,捅到皇上跟前,那可就不是救人,是结党了!”

  “到时候,您父亲的前程还要不要了?您沈家的荣辱还要不要了?”

  沈眉庄的脸色,一寸寸地白了下去。

  “可安答应的父亲若真是冤枉的……”

  “若真是冤枉的,皇上圣明,自有青天还他清白!”苏培盛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无比恳切。

  “您没见方才皇上为这事儿发多大的脾气,您何苦要拿自己的圣眷和前程去冒险?”

  “再说了,您如今怀着龙裔,眼瞅着就要协理六宫了,犯不着去蹚这趟浑水。”

  他顿了顿,终于抛出了最致命,也是最诛心的一击。

  “退一万步说,您这一开口,华妃娘娘要是知道了,为了给年将军出气,为了打压您……”

  “安答应的父亲……怕是非死不可了!”

  沈眉庄浑身剧震,像是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连骨头缝里都透着寒气。

  是了。

  她怎么忘了华妃。

  她若求情,只会坐实安家与她沈家是一党。

  为了打压她,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华妃定会借题发挥,赶尽杀绝。

  到那时,非但救不了安父,连自己的家族,腹中的孩子,都可能被一同拖入深渊!

  她站在原地,手脚冰凉,脑中一片混乱。

  一边是安陵容哭泣的脸,一边是华妃得意的笑。

  一边是朋友的性命,一边是家族的未来和腹中孩儿的安危。

  这道题,她根本没得选。

  过了许久,久到她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化作了一尊石像,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艰难。

  “多谢公公提点。”

  苏培盛如释重负,连忙躬身:“嗻。外头日头毒,小主您快些回宫歇着吧。”

  沈眉庄点了点头,转身。

  来时步履匆匆,带着一线希望。

  回去时,脚步却无比沉重,心里压着一块比这紫禁城还要沉的巨石。

  这条路,走不通。

  硬闯,是死路一条。

  她扶着采月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这条路,该怎么走回去?

  这话,又该怎么对陵容说出口?

  碧桐书院内,空气死寂得仿佛凝固了。

  安陵容呆呆地坐着,一张小脸惨白如纸。

  她的指尖用力绞着一方丝帕,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绸缎撕成碎片。

  “哭,是这宫里最没用的东西。”

  甄嬛将一盏微凉的茶推到她手边,声音不高,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满室的绝望。

  “先把眼泪收回去,我们才有力气,想别的路。”

  安陵容缓缓抬起一双哭得红肿的眼,声音细若游丝,又沙哑得厉害。

  “还有什么路?”

  “眉姐姐连皇上的面都见不到……这宫里,除了她,还有谁……还有谁能救我爹?”

  “正因为眉姐姐没有开口,你父亲才多了一线生机。”

  甄嬛看着她,目光清明得像淬了冰,一字一句,都在剖析着这盘血腥的棋局。

  “你想,眉姐姐如今是什么身份?”

  “她怀着龙裔,是皇上心尖尖上的人。”

  “她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为了你父亲去求情,皇上会怎么想?”

  甄嬛的语速不快,却字字诛心。

  “他会想,沈家这是要将手伸进军政里去,是要借着他的恩宠,去和年羹尧分庭抗礼!”

  “这顶‘结党营私’的帽子一旦扣下来,谁都别想摘干净!”

  她顿了顿,语气更沉,带着一丝冰冷的锋利。

  “更何况,还有一个华妃在旁边虎视眈眈。”

  “她巴不得眉姐姐犯错,巴不得抓到沈家的把柄!”

  “只要眉姐姐开口求了情,华妃就能名正言顺地,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你父亲往死里整!”

  “那不叫求情,那叫递刀子!”

  甄嬛伸手,用力按住安陵容冰冷而颤抖的肩膀。

  “所以,眉姐姐的退让,不是放弃你,而是在保你父亲的命,也是在保全我们所有人。”

  “那我……我该怎么办?”

  安陵容刚刚被强行止住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上,带着彻底的、灭顶的绝望。

  “皇上今天已经下令将蒋文庆斩立决……下一个,很快就是我爹了……”

  “那就去找一个人。”

  甄嬛的目光锐利如刀,直直刺入安陵容的眼底。

  “一个比华妃,更不想看到年家权倾朝野的人。”

  安陵容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

  甄嬛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狠绝的、破釜沉舟的味道。

  “皇——后。”

  “皇后娘娘?”

  安陵容像是溺水之人,猛地抓到了一根浮木,眼中瞬间爆出一丝光亮。

  可那光亮,很快又被她骨子里的自卑和怯懦给浇灭了。

  “她……她位份尊贵,会……会肯帮我吗?”

  “她会的。”

  甄嬛的语气笃定得不容置疑。

  “华妃借着她兄长的军功,在这后宫里作威作福,皇后娘娘隐忍了多久?”

  “如今这桩案子,牵连的是军国大事,动摇的是前朝根基,更是皇后拿捏华妃,最好、也最锋利的一把刀。”

  甄嬛凑近她,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头发颤的力量。

  “你父亲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它是皇后递到皇上面前,刺向华妃和年家的一道光明正大的利器!”

  “这把刀,皇后等了太久了。她,一定会用。”

  景仁宫外,连宫墙的影子都透着一股能将人烤干的燥热。

  剪秋一见二人,便屈膝行礼,脸上挂着滴水不漏的笑。

  “给莞贵人、安答应请安。”

  甄嬛扶了安陵容一把,开门见山:“剪秋姑姑,我与安答应有要事求见皇后娘娘,还请通报。”

  剪秋脸上的笑意不变,语气却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歉意。

  “两位小主来得真不巧,娘娘出去了。”

  甄嬛眉心微不可察地一动:“出去了?我记得这个时辰,娘娘该是午歇刚起。”

  “是呢。”剪秋滴水不漏地应道,“可皇上在勤政殿召见,娘娘已经过去了。想来,也是为了西北粮草那桩事。”

  话音刚落,安陵容便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冰凉的讥诮。

  “皇后娘娘的消息真是灵通,竟算准了我和姐姐要来求她,便先一步去见皇上了。”

  这话实在是大胆,连剪秋的眼皮都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甄嬛却只是淡淡一笑,仿佛全然没听出其中的冒犯。

  她心中澄澈如镜。

  皇后不是算准了她们要来。

  而是算准了,这件事,一定会有人来求她。

  她抢先一步去勤政殿,不是为了避而不见,而是为了抢占先机,将主动权牢牢握在自己手里。

  剪秋很快恢复如常,再次躬身,姿态恭敬。

  “娘娘何时回来也说不准,若两位小主不嫌弃,不如先到偏殿用盏茶,稍等片刻。”

  她顿了顿,补充道:“茶水点心都已备下了。”

  茶水都备下了?

  甄嬛心中了然。

  看来皇后不是不见,而是要她们“等”。

  等,也是一种施压,一种权术。

  她拉了拉安陵容冰冷的衣袖,温声道:“那便有劳剪秋姑姑了。”

  “两位小主请。”

  踏入偏殿,一股凉意扑面而来,驱散了些许燥热。

  桌上,果然已经摆好了精致的茶点,仿佛早知会有客来。

  安陵容如坐针毡,坐立不安。

  甄嬛却好整以暇地端起了茶碗,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

  这茶,怕是要等凉了才能喝到嘴里。

  ……

  翊坤宫内,熏香袅袅,一派富贵奢靡。

  华妃斜倚在榻上,任由颂芝小心翼翼地为她蔻丹色的指甲上,再添一层亮油。

  “皇后去了勤政殿?”

  华妃眼皮都未抬,声音懒洋洋的,仿佛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颂芝手上的动作不敢停,低眉顺眼地回话:“是,听说是为安答应的父亲,安比槐求情去了。”

  “安比槐?”

  华妃的动作停了,慢慢睁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琢磨。

  “就是那个押送军粮不利,折了哥哥军中锐气的蠢货?”

  “正是。”曹贵人连忙道,“娘娘的兄长年大将军在外辛苦征战,后方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也难怪皇上要动雷霆之怒。只是……皇后娘娘这一去,怕是存了卖人情的心思。”

  华妃嗤笑一声,将手抽了回来,对着光细细端详着自己鲜红如血的指甲。

  “她哪里是去卖人情。”

  “她是去本宫心口上捅刀子。”

  她坐直了身子,看向曹贵人:“那个安答应,平日里是不是总跟在莞贵人跟惠贵人屁股后头?”

  “回娘娘,是。她们三人素来情同姐妹。”

  “情同姐妹?”

  华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高,满是讥讽。

  “这后宫里,哪来的什么姐妹?不过是弱者依附强者,蠢货听从聪明人的把戏罢了!”

  她站起身,在殿中踱步,身上的金丝鸾鸟纹宫装随着她的动作,流光溢彩,晃得人眼晕。

  “今日是姐妹,明日就是仇敌!当着你的面笑,一转身就能把刀子捅进你后心!本宫见得多了!”

  曹贵人不敢接话,只能垂首听着。

  华妃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毒辣的日头,眼神愈发冰冷。

  “你以为,皇后真是为了区区一个安答应?她安陵容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让皇后亲自跑一趟勤政殿?”

  她猛地回头,目光如电,死死盯着曹贵人。

  “她这是冲着本宫来的!冲着年家来的!”

  “她盼着哥哥在前线吃败仗,好让她那个没用的三阿哥有机会出头!”

  “娘娘息怒!”曹贵人吓得立刻跪倒在地。

  “息怒?”华妃冷笑,“本宫若是再一味退让,她们怕是就要骑到本宫头上拉屎了!”

  她走到曹贵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森然。

  “你来说说,这后宫,是和和气气地安抚着好,还是用铁腕来治理好?”

  曹贵人战战兢兢:“嫔妾……嫔妾愚钝,实在不知。”

  “蠢材!”

  华妃一脚踢在旁边的香炉上,铜炉哐当一声翻倒,香灰撒了一地。

  “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耍心眼,掉眼泪,皮笑肉不笑地说着是非!表面看着一池静水,底下早就暗潮汹涌了!”

  她深吸一口气,眼中的狠厉几乎要化为实质。

  “换作是本宫,必定是铁腕铁拳,铁石心肠!重刑之下,本宫倒要看看,还有谁敢在本宫面前玩这些上不得台面的阴私伎俩!”

  曹贵人的头埋得更低了。

  “娘娘说的是。”

  华妃来回走了几步,心头的火气总算顺了些。

  她忽然停下,唇边泛起一丝冷酷的笑意。

  “皇后想当好人,本宫就让她当。”

  她重新坐回榻上,声音恢复了惯有的骄纵与漫不经心。

  ……

  景仁宫内,沉香屑的味道在燥热的空气里凝滞不散,压得人胸口发闷。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终于传来剪秋恭敬的声音。

  “娘娘回宫。”

  安陵容紧绷的脊背倏地一颤,猛然抬头。

  皇后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缓缓走了进来,凤目扫过跪在地上的二人,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与无奈。

  “都起来吧。”

  “谢皇后娘娘。”

  甄嬛扶着安陵容起身,后者却连站稳的力气都快没了。

  皇后在主位上坐下,剪秋立刻奉上凉茶。她端起茶碗,却没有喝,只是用碗盖轻轻撇着浮沫,叹了口气。

  “安答应父亲的事,本宫已经尽力了。”

  “可皇上他……只说事关朝政,再不肯多言其他。”

  安陵容的脸瞬间煞白,身子一软,若不是甄嬛在旁边扶着,几乎要瘫倒在地。

  她嘴唇翕动,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空洞的绝望:“娘娘既如此说,那臣妾……也无法了。”

  “事到如今,一是要看你父亲的运数,二来,便是要慢慢再看皇上那里,是否还有商量的余地。”皇后放下茶盏,声音温和,像是在安抚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安陵容深吸一口气,突然重新跪了下去。

  这一次,她的声音里没有了慌乱,只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清醒。

  “陵容多谢皇后娘娘关怀体恤,此恩此德,必当铭记。”

  皇后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这安陵容,倒也不算太蠢。

  “起来吧,是谁都有命途不济的时候。本宫身为后宫之主,也与你们同是侍奉皇上的姐妹,能帮一把的时候,自然是要帮一把的。”

  甄嬛上前一步,屈膝一福,言辞恳切:“无论此事能否得偿所愿,皇后娘娘此言,臣妾们实在感激不尽。”

  安陵容也跟着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恨意:“臣妾自入宫以来,多见华妃威势,饱尝冷眼。唯有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垂爱后宫,臣妾……”

  “莞贵人,”皇后却忽然打断了她,目光转向甄嬛,“你一向懂事,这件事,要好好安慰安答应,明白吗?”

  甄嬛心中一凛。

  她知道,真正的考校来了。

  她垂眸应道:“娘娘如此关怀,臣妾感同身受,只恨自己无能,不知要如何才能回报皇后娘娘的恩泽。”

  这话,才是皇后真正想听的。

  皇后抬起手,指了指旁边香几上那只三足小鼎,里面的香早已燃尽,只剩下一堆死灰。

  她幽幽开口,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

  “这样热的天气,这香炉里的死灰,却像是要复燃了似的,你说,可怎么好啊?”

  殿内一片死寂。

  安陵容不解其意,紧张地看着那堆灰烬。

  甄嬛的心却是一沉。

  死灰复燃。

  说的是香灰,指的却是刚刚才恢复协理六宫之权的华妃!

  皇后这是在问她,要如何才能将华妃这团死灰,彻底按死!

  这是在递刀子,也是在看她,有没有接刀的胆识和能力。

  甄嬛上前一步,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茶,走到香炉前。

  她将杯中茶水,缓缓倒入香炉。

  “滋啦——”

  一声轻响,一缕青烟升起,随即消散。

  那堆灰烬被水浸透,彻底成了湿冷的泥。

  甄嬛的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臣妾等身处后宫,仰仗的是皇后娘娘的恩泽。能为娘娘分忧解劳,本就是分内之事。”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皇后,眼神清亮如水,却又深不见底。

  “俗话说,智者劳心。臣妾卑微,不敢妄谈‘智’字,唯有以劳力,以报娘娘。”

  这话说得实在漂亮。

  智者,是皇后。劳心,是皇后运筹帷幄。

  而她甄嬛,只愿做皇后手里那把最好用的刀,去干那些见不得光的“劳力”之事。

  皇后脸上的疲惫之色一扫而空,唇边终于漾开一抹真实的、满意的笑意。

  “好,好啊。”

  她站起身,走到甄嬛面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真的,没有让本宫失望。”

  她转过身,望着窗外,悠悠念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

  她停住了,回头看向甄嬛,眼中带着一丝考问。

  甄嬛立刻接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

  “何枝可依?”

  她微微一笑,福了福身子。

  “其实这后宫里头,从来就只有一棵能遮风挡雨的大树,只是旁的花草开得太盛,迷了人眼罢了。”

  “只要看得清哪棵是树,哪朵是花,便不会走错路。”

  “多谢皇后娘娘指点,臣妾谨记。”

  安陵容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华妃!”

  “不错。”甄嬛的唇边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皇后越是要保你父亲,华妃就越是要他死。她一定会跑到皇上那里,添油加醋,反其道而行,力谏皇上从重处置安比槐。”

  “那……那爹爹岂不是更危险了?”安陵容急道。

  “不。”甄嬛脚步一顿,侧头看她,眼中闪着看好戏的光芒,“如此一来,咱们可就省心多了。”

  “姐姐何出此言?”

  甄嬛轻笑一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促狭。

  “你想啊,咱们这位华妃娘娘,最是沉不住气。皇后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得跟上。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皇上面前闹得越凶,皇上就越会觉得烦躁,越会觉得此事棘手。”

  “帝王最重权衡。两方相争,他反而不会轻易下决断。你父亲的命,就这么被她们一来一回地……保住了。”

  甄嬛看着安陵容恍然大悟的脸,慢悠悠地补充了一句。

  “咱们还得谢谢华妃娘娘如此卖力,替咱们争取时间呢。这唱戏的力气,还是留给她出吧。”

  午后的日头懒洋洋的,将窗棂的影子拉得斜长。

  孙妙青歪在软榻上,指尖捻着书页,却半天没翻动一页。

  春桃的手指纤巧,正将冰鉴里镇着的葡萄一颗颗剥去外皮,露出里面青碧的果肉,码在汝窑的小碟里,泛着一层水润的凉气。

  殿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忽然,殿外传来一阵急促又刻意压抑的脚步声。

  小沛子几乎是滚进来的,发髻散乱,额上全是汗,声音又尖又细,划破了满室的安宁。

  “小主,出事了!”

  春桃手一抖,一颗刚剥好的葡萄“咕噜”滚落在地,她却浑然不觉。

  孙妙青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卷上,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急什么。”

  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说。”

  小沛子跪在地上,喘着粗气,飞快地禀报:“为着西北军粮被劫一案……安答应的父亲,安比槐,今儿个被下了大狱!”

  “什么!”春桃捂住了嘴,“军粮被劫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孙妙青的唇角,终于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

  来了。

  那根足以将所谓的姐妹情深,彻底撕裂的毒刺。

  终于,扎下去了。

  她慢条斯理地翻过一页书,才淡淡地问。

  “安答应呢?”

  “奴才瞧得真真的!”小沛子连忙道,“安答应哭着跑去了存菊堂,当场就给惠贵人跪下了!惠贵人二话不说,挺着肚子就去了养心殿!”

  春桃的脸上顿时燃起一丝希望:“惠贵人如今圣眷正浓,她去求情,皇上兴许会网开一面?”

  孙妙青闻言,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冰冷的锋芒。

  她看向小沛子,目光锐利。

  “惠贵人去了养心殿,然后呢?”

  小沛子被她看得一哆嗦,心领神会地压低了声音:“然后……惠贵人连养心殿的门都没能进去,就被苏培盛公公几句话给‘请’了回来。奴才远远地瞧着,那脸色,白得跟雪一样!”

  “不是‘请’。”

  孙妙青终于放下了书,坐直了身子,眼底闪着看透一切的清明。

  “是吓回来的。”

  她看向一脸懵懂的春桃,眼底闪着一丝冰冷的教导。

  “一个是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一个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家族未来。”

  “你告诉我,这道题,有得选吗?”

  春桃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觉得后背阵阵发凉。

  孙妙青重新靠回软枕,姿态慵懒,吐出的话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命令。

  “春桃。”

  “去,把本宫那盒皇帝赏赐下来的血燕,炖上。”

  春桃一愣,满脸不解:“小主,这会儿炖燕窝做什么?”

  “炖。”

  孙妙青闭上眼,靠回软枕,舒服地眯起眼,唇边的笑意愈发深了。

  “等这锅燕窝炖好了。”

  “也该去给太后娘娘,请个安,说个贴心话了。”

  寿康宫内,老檀香的气息沉静得如同凝固的时光,压得人喘不过气。

  那碗用食盒细细提来的血燕,一路行来,汤汁未曾漾出分毫。

  孙妙青扶着春喜的手,每一步都迈得极轻,极稳,仿佛脚下不是冰冷的地砖,而是悬于万丈深渊的钢索。

  太后正歪在榻上闭目养神,指间的紫檀木佛珠捻得不快不慢,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

  听见动静,她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只从鼻息间,淡淡地“嗯 ”了一声。

  “给太后娘娘请安。”

  你怀着孕怎么来了?“

  孙妙青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声音柔顺得像一缕风,“回太后娘娘,嫔妾听说皇上为着西北军粮的事动了大气,心里头总惦记着您。想来您为皇上忧心,定然没什么胃口,便擅作主张,炖了盅血燕给您送来,润润喉,也好清清心火。”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点明了来意,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通篇都是一个“孝”字。

  佛珠捻动的声音,停了。

  太后这才缓缓睁开眼。

  她混浊却锐利的目光,先是落在那碗色泽温润的燕窝上,随即又移到了孙妙青那张过分恭顺的脸上。

  “你有心了。”

  孙妙青并不接话,只是亲自接过那只天青色的瓷碗,用银匙轻轻搅动,试了试温度,确认不烫不凉,才小心翼翼地递到太后手边。

  她垂着眼,仿佛只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闲事。

  “妾听闻,为着安答应父亲的事,惠贵人竟亲自去了养心殿。”

  孙妙青的语气里,恰到好处地透出几分后知后觉的惊与怕。

  “听说,连养心殿的殿门都没能进去,就被苏公公几句话给劝回来了。”

  太后喝了一口燕窝,动作微微一顿,随手将碗递给了一旁的孙姑姑。

  “皇帝正在气头上,她倒是个会挑时候的。”

  “惠贵人也是念着往日的姐妹情深,只是……”孙妙青的话说得愈发小心,既像是在为沈眉庄解释,又像是一根根淬了毒的银针,精准地刺入要害。

  “……到底年轻了些,又是头一胎,做事难免急躁了点。”

  “妾想着,这事儿华妃娘娘那边正虎视眈眈地盯着,惠贵人再去求情,岂不是火上浇油?这万一要是动了胎气,可怎么得了。”

  说着,她下意识地,轻轻抚上自己尚未显怀的小腹。

  那张素净的脸上,恰如其分地流露出一种真实的、令人心疼的惶恐。

  “妾也是头一回有孕,瞧见惠贵人这般,心里实在是七上八下的。”

  “妾位分低微,家世也单薄,身边连个能拿主意的老成之人都寻不到,真怕哪天行差踏错,护不住皇上的子嗣,那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这话,字字句句,都说到了太后的心坎里。

  太后沉默地看了她半晌,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件器物的成色与分量。

  终于,她缓缓开了口。

  “你想要什么?”

  孙妙青闻言,立刻跪了下去,光洁的额头紧紧贴着冰凉刺骨的金砖地面。

  “妾不敢对太后有任何奢求。”

  “只是想着,太后娘娘身边的孙姑姑,是宫里几十年的老人了,最是稳重妥帖。妾斗胆,想求太后将孙姑姑借给妾一阵子,也好日日提点妾,免得妾年轻不懂事,冲撞了宫里的规矩,失了皇家体面。”

  她微微一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还有太医……妾这身子,总想着,能请个信得过的人时时照看着,心里才能真正踏实下来。”

  太后看着匍匐在地的这个人,眼中终于闪过一丝真正的赞许。

  这丫头,是个顶顶聪明的人。

  她不求赦免谁,不求打压谁,甚至不求恩宠。

  她只求自保。

  在这杀人不见血的后宫里,这份清醒,比任何美貌和才情都来得珍贵。

  “孙姑姑,你就跟着妙贵人一阵子吧。”

  孙姑姑立刻躬身:“是。”

  “至于太医,”太后略作思忖,“哀家瞧着,院判周宁就不错,为人老实,医术也精湛。从今往后,你的脉案,就由他专管。”

  孙妙青的身体因狂喜而轻颤,却依旧稳稳地叩首。

  “谢太后天恩!”

  “起来吧。”太后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些许乏意,“哀家乏了。周宁就在后殿候着,让他给你请个平安脉再回去。”

  “是。”

  孙妙青由孙姑姑亲自扶着,姿态恭敬地退了出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殿内,重归死寂。

  太后重新捻起佛珠,眼神幽深,不知在想些什么。

  许久之后,她对着空无一人的后殿方向,淡淡地开了口。

  “周宁。”

  周太医的身影立刻从后殿的阴影里出来,快步上前,跪伏在地。

  “太后。”

  太后的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串紫檀木佛珠,却在她的指尖轻轻一停。

  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可能瞧出男女了?”

  周太医的额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

  他将头埋得更低,声音压抑到了极致,却吐字清晰,字字千钧。

  “回太后,从脉象上看……”

  “是阿哥脉。”

  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过了许久,许久。

  太后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那张向来如古井般肃穆的脸上,竟破天荒地,一点点地,绽开了一丝真切的、带着无上权柄与期盼的笑意。

  “好。”

  她睁开眼,目光如炬,落在周太医身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与威严。

  “如今宫中只有三阿哥一个,皇帝子嗣不丰。”

  “你给哀家听清楚了。”

  “这一胎,必须给哀家,稳稳当当地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