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3章 质问-《南风烈烈吹黄沙》

  攻城的号角如约响起,严淳带领着余部撞响城门。城内天光泄出的瞬间,数万羽箭也随之而来。

  周边是痛苦的哀嚎、是火燎的残景,浓浓迷烟让温勤不得不抬起袖摆捂住口鼻,他带着伤员奔逃,却再未见那消失的翎羽。

  四天之后,他们被江绾的人找到,再次相见,江绾曲肘坐在床边,明明唇色苍白,她却只嗤笑道:“小伤而已。”

  汤州整顿一新,滁州也紧随其后交出了答卷。

  因郑普自戕而闹事起义的百姓,如今在见到皇城的军队时,只敢颤抖着身躯跪在路边,那些‘嫉恶如仇’的舌头仿佛一夕之间全都卸了力气,连简单的卷曲都做不到。

  可变动如活水,波澜不断。

  天资聪慧的储君却被江绾冠上了‘愚笨’的名头,三百名各地寻来的女子伴学入住慧阁时,众臣才明白了她的意图。

  “威胁?”

  朝堂下,一向与纪川水火不容的子桑策这回的态度竟与他出奇得一致。

  “唯有能不称官之人才会觉得威胁。”

  “是,”郭甫对此的态度也如他们一样,“可为何是储君?”

  二人相视一笑,心中都窥破了圣心。

  雨水砸落在地面,婋殿下与伴学在殿中等候着内监去取伞,可眼见雨越下越大,那奴却迟迟不归。

  “要不咱们跑两步?或者咱们去执正堂找陛下?听说陛下亲自来接储君殿下了。”伴读扯了扯她的袖子,睁着水汪汪地眼睛询问道。

  “接她也不知道连本殿一起。”婋殿下瘪着嘴角,攥紧了袖中甲等的成绩,脚步踌躇。

  “您这回功课比储君殿下要好,陛下自然是高兴的。”

  话音落下,两道小小的身影抬手狂奔入雨中。

  巨大的古树枝杈穿入檐顶,积水顺着规避开的缺口滴落在廊下,打在婋殿下圆润的脸蛋上。

  “殿下怎么不进去?”伴读凑近几分,忽而听见殿中传来的异样声音。

  “他们,在做什么?”婋殿下满脸惊恐地转头,目前她只听见了两道熟悉的声音,一道是她敬仰的老师纪川,一道是她的母亲。

  伴读被问住了,她见大殿另一端有宫人赶来,下意识拉起身前人再次奔入暴雨。

  一场惊心动魄的风寒后,婋殿下再临慧阁时,她的讲台之上换了一个陌生的面孔,那人与纪川差不多大,神童的名号世人皆知。

  “为何少师不再教我了?”她忧心忡忡地向子桑策发问,生怕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事。

  可比起这些,桌上的选课才是更令她疑惑的,因为那些陌生的书籍,她只在储君的桌上见过。

  “老师可是僭越了?”

  子桑策垂首轻笑,惊叹于婋殿下的见微知着。

  “没关系的,”他翻开《帝范》,耸了耸肩,“老师的家人都死光了。”

  婋殿下年满六岁时,苋国覆灭,吴子言班师回朝。

  “都说他长得与你爹一模一样,你觉得呢?”昭阳侧身在城墙缝隙查看着底下似乎没有尽头的军队,向身旁的婋殿下问道。

  “这么高,哪里看得清?”

  她撇了撇嘴,莫名不喜城下那矗立在军队一旁的高大身影。

  什么大昭最锋利的宝剑,什么陛下的忠仆,什么斩神将军。

  若真有能耐,哪能被派出去那么久?

  可很快,她的看法就转变了。

  “这木台高六尺,臣放在顶上,只要殿下够到了,虎符就归您。”

  婋殿下直视着面前的男人,他不似城墙下时凌厉,看向她的眼神中满是和蔼可亲。

  她不明白,朝中的能人辩士那么多,为什么陛下偏偏派她来收兵符。

  嘭——

  一声巨响,木台被她抬手推翻,她飞速向前抓住虎符,回身警惕着看向吴子言,却见他还是笑眯眯的,似乎并没有想要抢夺的意思。

  “殿下拿好,那可不是玩具。”

  次日,婋殿下六岁能言善辩、强收万军的名号在大街小巷中传开,但一同而来的,还有颜言晕厥在鉴天府的消息。

  “最近大人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

  侍官摇头哀叹,推开屋门,将刚刚举办完及笄礼的少女请进了屋内。

  “这么多年,父亲卧病在榻,为何始终看不开呢?”

  婋殿下轻轻挥开吴香君阻拦的袖摆,神色复杂地望向榻上奄奄一息的颜言。

  “为君主,此事寻常,为挚爱,此事...”吴香君叹气,颜言单方面与吴子言决裂近十年之久,这也绝不是她想看到的。

  尽管婋殿下只认他一人为父,却也无法纾解他的心绪。

  入夜,雪白的杏花片片飘落,守在外面的二人觉得晦气,招来下人砍枝,谁知磨到一半时,屋门竟被颜言从里推开。

  “父亲。”婋殿下迎上前去,感觉那单薄的身形似乎马上就要随风飘走。

  “这么冷,也不知道披件东西。”吴香君一边责怪着,一边解下自己身上的裘衣披在颜言肩上。

  “母亲,咳咳。”颜言推拒着,但是力道根本比不过吴香君。

  “可是他们折枝吵醒了您?”婋殿下满脸担忧地问道。

  “街巷那么热闹,今日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岔开话题,眼中忽而有了神色。

  “呸,那纪川升任了鉴天府司。”吴香君唾道。

  “哈,竟是他吗?”颜言舒展嘴角,看向婋殿下摇了摇头,“他要辅佐储君,是迟早的事情。”

  “可陛下正值壮年。”婋殿下不解,她不争不抢也要被挤压,尤其是她在年满十岁之时,她的储君姐姐带着百位伴读将她排挤出慧阁却未闻一句责骂之事,她这辈子都不能忘却。

  “她何来壮年?”颜言轻笑,瞥见吴香君警告的眼神,又垂下了头。

  他太了解江绾,急功近利,被汤州的伤势折磨数年,苋国灭国后刚休养生息一阵,又大举进攻北羌。

  可今时不同往日,这次打得有来有回,她必然急得夜不能寐。

  如此下去,再强悍的心力也会被迅速耗尽的。

  “不要争。”颜言抬眸,直视着婋殿下。

  那深邃的眼窝几乎要与瞳孔融为一体,他的颧骨到下颌衔接出两轮弯月,拉扯着,仿佛每一下都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不要争。”

  这三个字,颜言念叨了一夜直至离世。

  满城的白絮中,吴香君终于忍无可忍,带着颜言曾经的笏板,扬言要进宫面圣,质问江绾为何不来。

  婋殿下仓皇赶到,她一把拥住两鬓斑白的妇人,轻声安抚着她颤抖地身躯,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门槛,细数着她的母亲,到底欠了她父亲什么。

  四月,宫中不似颜府,百花齐放,竞相角逐。

  “掌事大人,南阳王世子入宫了。”侍官走到玉枝身前,满脸紧张地打量着她。

  玉枝微微蹙眉,她们也是到了筠州才知道,当初南阳王郡主的那胎并没有滑掉,那孩子很是顽强,硬生生活了下来长到这么大。

  “那就带进来。”她语气稍急,说好成年之后入京为质,一拖再拖,竟生生拖了好几年。

  “可是...”侍官欲言又止,“他太像...”

  “外甥肖舅是常有之事,没什么的。”玉枝摆了摆手,温勤也与温知熠长得如出一辙,虽然汤州之后他因救命之恩江绾穷追不舍,但江绾不还是婉拒了么?

  “不是赵时洲殿下。”侍官抬首,眼见着面前人的表情如寒潮来袭般迅速凝滞。

  树间莺啼,昭阳正与江绾商讨着贺词,只见玉枝匆匆走来,附在江绾耳旁说了些什么。

  “带进来。”江绾轻笑,满不在意。

  可赵宣进来行礼后,殿中三人却纷纷看直了眼。

  江绾惊诧,她遇见楚南柯那年,他也是赵宣如今的年纪,而赵钰在这个拖到这个节点将儿子送来,其中的意思,当真令她有些难以琢磨。

  昭阳也惊得微微张唇,她虽从未见过罪父一家,却不曾想表哥竟是如此俊俏,令她满府面首瞬间黯然失色。

  玉枝见到昭阳的反应,不禁呼吸急促,只因那个神情,她在杨淑莹身上见过太多次。

  “殿下!殿下!您不能直闯!殿下!”

  殿外的叫喊唤回了殿中所有人的思绪,她们齐齐向刺眼的门缝望去,亮光放大的瞬间,从其中涌出了一道素白身影。

  “母亲!”这是婋殿下此生第一次如此称呼江绾,眼中却满是质问。

  “为何不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