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铁窗寒夜星月稀。-《浮世金钗录》

  寒月如钩,悬在牢狱高窗之外,洒下清冷光辉。沈墨轩倚着冰冷的石墙,望着那方寸天空,心中一片死寂。

  这是他第二次入狱,却比第一次更加凄惶。科场泄题案虽已平反,但朝中政敌并未罢休。不过半月,又有人上奏弹劾他在江南赈灾期间“账目不清、中饱私囊”。一纸诏书,他再度锒铛入狱。

  “沈大人,用饭了。”老狱卒推开牢门,放下一碗稀粥、一个硬馍。

  沈墨轩抬眼,认出这是上次关照过他的老张头。

  “有劳了。”他轻声道。

  老张头左右张望,压低声音:“大人,这次案情不比上次。听说...听说证据确凿,怕是...”

  沈墨轩心中一沉:“什么证据?”

  “具体的,小老儿也不清楚。只听说户部查账,发现赈灾银两有五千两对不上。还有人证,说亲眼见您将银子运回府中。”

  “荒唐!”沈墨轩猛地站起,“我沈墨轩便是再不堪,也断不会动灾民的救命钱!”

  老张头叹了口气:“这话,大人留着对主审官说吧。只是...”他欲言又止,“外头的情形,对大人很是不利啊。”

  沈墨轩明白他的意思。上一次入狱,尚有妻子奔走、友人相助。可如今,林氏已逝,那些曾经雪中送炭的知己,又有几人还会再来?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印证了他的猜测。

  第一天,无人探视。

  第二天,依然如此。

  到了第三天,终于有人来了——却是来落井下石的。

  来者是他在吏部时的下属,王主事。当年沈墨轩对他多有提拔,视如心腹。可如今,王主事站在牢门外,面色倨傲。

  “沈大人,别来无恙?”王主事嘴角带着讥讽的笑。

  沈墨轩闭目不语。

  王主事却不罢休:“下官今日来,是奉了尚书大人之命,问您几句话。那五千两银子,您藏在何处?若是老实交代,或许还能从轻发落。”

  沈墨轩睁开眼,冷冷地看着他:“王主事,当年你母亲重病,是谁替你请的太医?你儿子惹祸,是谁替你周旋?今日你来问我这些话,良心可安?”

  王主事面色微变,随即冷哼:“沈大人,今时不同往日。您若是执迷不悟,莫怪下官不讲情面!”说罢,拂袖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沈墨轩只觉心中一片冰凉。这便是他曾经倾心相待的下属,这便是人世间的常态。

  第五日,来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赵德明。

  赵德明依旧是那副圆滑模样,隔着牢门长吁短叹:“沈兄,何至于此啊!你说你,若是早些打点,何苦受这牢狱之灾?”

  沈墨轩淡淡道:“赵兄今日来,所为何事?”

  赵德明凑近些,压低声音:“不瞒沈兄,小弟在刑部有些门路。只要沈兄肯...分出些好处,小弟或许能帮沈兄周旋一二。”

  沈墨轩几乎要笑出声来。这赵德明,上次陷害他不成,如今竟想来趁火打劫。

  “赵兄想要什么好处?”

  赵德明眼中闪过贪婪之色:“听说沈兄在城南有处别院,若是肯转让给小弟...”

  “滚!”沈墨轩终于忍无可忍。

  赵德明面色一变,冷笑道:“沈墨轩,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如今你已是阶下囚,还摆什么侍郎架子?告诉你,这次证据确凿,你难逃一死!”

  他愤愤离去,留下沈墨轩在牢中,心如死灰。

  第十日,案情急转直下。又有新的“证人”出面,指证沈墨轩不仅贪墨赈灾银两,还收受地方官员贿赂,数额巨大。

  主审官下令:即日起,禁止一切探视。

  这个消息,彻底断绝了沈墨轩与外界的联系。他不知外面情形,不知还有何人在为他奔走,甚至不知自己能否活着走出这牢狱。

  铁窗寒夜,星月稀疏。沈墨轩望着窗外那轮残月,忽然想起林氏生前说过的话:“世人多是锦上添花,少有雪中送炭。夫君切莫将希望寄托于他人。”

  当时他只当是妇人之见,如今方知字字珠玑。

  这一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吏部侍郎,府中宾客盈门,酒宴不绝。那些称兄道弟的“知己”,那些阿谀奉承的下属,个个笑脸相迎。

  忽然间,风云变色,他被押入大牢。再看那些“知己”,有的冷眼旁观,有的落井下石,有的甚至上前踩他一脚。唯有林氏、沈福、周世仁等寥寥数人,依然守在身边。

  梦醒时分,泪湿衣襟。

  天将破晓,牢门忽然轻轻打开。老狱卒老张头闪身进来,神色慌张。

  “沈大人,快换上这身衣服。”他递过一套狱卒服饰,“有人要加害于您!”

  沈墨轩一惊:“怎么回事?”

  老张头急道:“方才我偷听到两个狱卒谈话,说有人买通他们,要在您的饭食中下毒。说是...说是不能让你活着上堂对质。”

  沈墨轩心中一寒。这是要杀人灭口!

  “为何要救我?”他问老张头。

  老张头叹道:“小老儿在狱中三十年,见过太多冤屈。大人您是个好官,不该死得不明不白。”

  换上狱卒服饰,沈墨轩跟着老张头悄悄走出牢房。穿过阴暗的走廊,来到一处偏僻小门。

  “从这儿出去,右转有条小巷,直通城外。”老张头塞给他一包银子,“这些您拿着,快走吧!”

  沈墨轩握住老张头的手:“老人家,大恩不言谢。只是我若越狱,岂不是坐实了罪名?”

  老张头急得跺脚:“命都要没了,还管什么罪名不罪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脚步声。老张头脸色大变,一把将沈墨轩推出门外:“快走!”

  沈墨轩踉跄几步,回头望去,只见小门已关。他咬咬牙,转身没入黑暗之中。

  长安城的街道,他再熟悉不过。可如今走在街上,却如惊弓之鸟,生怕被人认出。

  天色渐亮,他躲在一处破庙中,思量着下一步该如何走。越狱是死罪,若是被抓回,必死无疑。可若是回去自首,只怕也难逃毒手。

  正彷徨间,庙外传来脚步声。沈墨轩急忙躲到神像后,屏息静气。

  进来的是两个乞丐,一边生火取暖,一边闲聊。

  “听说了吗?沈侍郎越狱了!”

  “哪个沈侍郎?”

  “就是那个贪墨赈灾银子的沈墨轩啊!如今全城都在搜捕他,悬赏一千两银子呢!”

  沈墨轩心中苦笑。不过一夜之间,他就从朝廷命官变成了通缉要犯。

  两个乞丐继续闲聊。

  “要说这沈侍郎,也是活该。当年多么风光,如今落得这般下场。”

  “可不是吗?我听说啊,他那些故交好友,没一个替他说话的。反倒是那个老仆沈福,四处奔走喊冤,昨日还被官府打了板子。”

  沈墨轩心中一紧。沈福为了他,竟受了这般苦楚!

  “还有更惨的呢,”另一个乞丐道,“周世仁周大人,为了替他申冤,被罢官免职。就连那个已经致仕的陈老夫子,也受到牵连,被削了俸禄。”

  沈墨轩再也听不下去,悄悄从后门溜出破庙。

  走在寒冷的街道上,他心如刀割。为了他一个人,连累了这么多真心待他的人。而那些他曾倾心相待的“朋友”,却无一人伸出援手。

  这便是人性吗?锦上添花是常态,雪中送炭难上加难?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一件小事。那时他还是个小小的主事,有个同僚因得罪上官被贬。他见那同僚可怜,偷偷送去些银两。当时那同僚感激涕零,说永生不忘他的恩情。

  可后来他得势时,那同僚却从未登门道谢。当时他还觉得那人忘恩负义,如今想来,或许那人只是不愿攀附权贵,而非真的忘恩。

  正如现在,那些不来救他的人,未必都是无情。或许他们也有苦衷,或许他们也在暗中相助,只是他不知道罢了。

  想到这里,他忽然豁然开朗。

  人性趋利避害,本是常情。他何必非要撞南墙才明白?何必用身家性命去证明这个道理?

  站在渭水河边,望着滚滚东去的河水,沈墨轩做出了决定。

  他整理好衣冠,昂首走向大理寺衙门。

  “罪臣沈墨轩,前来自首。”

  公堂之上,主审官惊愕地看着他:“沈墨轩,你既已越狱,为何又回来?”

  沈墨轩昂首道:“下官越狱,实属无奈。但下官宁可堂堂正正死在这公堂之上,也不愿背着污名苟活于世。”

  主审官冷笑:“你倒是会说话。来人,将人犯押入大牢,严加看管!”

  重回牢狱,沈墨轩的心却异常平静。

  当夜,老张头偷偷来看他,痛心疾首:“大人为何要回来啊!”

  沈墨轩淡然一笑:“老人家,多谢你的好意。但我沈墨轩一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若是越狱而逃,岂不是承认了那些莫须有的罪名?”

  老张头叹道:“可是这官司,对大人极为不利啊!”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沈墨轩望向窗外稀疏的星月,“即便最终难逃一死,我也要死得光明磊落。”

  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自首的举动,竟意外地改变了案件的走向。

  第二日,朝中几位清流大臣联名上奏,认为沈墨轩既然敢回来自首,必是心中有冤,请求重审此案。

  更让人意外的是,那个曾经背叛他的王主事,竟然在关键时刻反水,供出了真正的幕后主使——原来是沈墨轩在吏部时的死对头,现任户部尚书的门生。

  案情由此出现转机。

  一个月后,真相大白。确实是有人栽赃陷害,那五千两银子,根本不曾经过沈墨轩的手。

  出狱那日,阳光明媚。沈墨轩走出大理寺衙门,只见门外站着寥寥数人。

  老仆沈福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周世仁携着酒壶,笑容温暖;陈老夫子拄着拐杖,频频点头;还有那个曾经只肯借他一百两银子的赵德明,也站在远处,面带愧色。

  最让他意外的是,那个曾经落井下石的王主事,竟然也来了。

  “下官...下官对不起大人。”王主事跪地请罪。

  沈墨轩扶起他:“你最后能迷途知返,已是难得。”

  回府的路上,沈福告诉他这些日子的经历:周世仁如何四处奔走,陈老夫子如何联名上奏,甚至赵德明也在最后关头提供了重要线索。

  “老爷,其实...这世上还是有人愿意雪中送炭的。”沈福轻声道。

  沈墨轩默然点头。

  是啊,锦上添花固然是常态,但雪中送炭也并非绝无仅有。只是人们往往只记得那些背叛和冷漠,却忽略了那些默默守护的真情。

  回到府中,沈墨轩在忆婉亭中独坐良久。

  他终于明白:人性趋利避害,本是天道常理。我们不必为此愤懑,更不必用惨痛的代价去证明。重要的是,在认清这个真相后,依然能够珍惜那些难得的真情,依然能够保持自己的本心。

  铁窗寒夜,星月虽稀,但总还有星光闪烁,照亮前路。

  正如这世间,雪中送炭者虽少,但总还有人,在黑暗中为你点亮一盏灯。

  而这,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