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旧仆星散各西东。-《浮世金钗录》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霜降后的第一场雨,绵绵密密下了三日。城西小院的屋檐下,雨水串成珠帘,淅淅沥沥敲在青石板上,像是为逝去的繁华奏一曲挽歌。

  沈寒酥坐在窗前绣一幅《寒江独钓图》,针线在绢帛间穿梭,勾勒出孤舟蓑笠的轮廓。这是城中李员外订的绣品,说是要送给即将外放的侄儿,寓意“宦海浮沉,独守本心”。

  “小姐,”翠儿端着药碗进来,“该喝药了。”

  沈寒酥放下绣活,接过药碗。自从拍卖会那日淋了雨,她的咳疾又犯了,这些日子一直在家静养。

  “外面雨大,福伯还没回来?”她问。

  翠儿摇头:“福伯一早就出去了,说是要去看看从前那些老伙计。”

  沈寒酥轻叹一声。自从沈家产业变卖,原来的仆从们各奔东西,福伯便时常出去打听他们的下落,回来总要唏嘘许久。

  正说着,院门吱呀一声,福伯撑着油纸伞回来了。他脱下湿漉漉的蓑衣,在廊下跺了跺脚,这才进屋。

  “怎么样?”沈寒酥问。

  福伯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桂花糕:“路过张记糕饼铺,想起小姐爱吃,就买了几块。”

  沈寒酥知道这是岔开话题,却也不点破,只拈起一块糕点细细品尝。还是从前的味道,甜而不腻,桂香清雅。

  福伯在火盆边烤着手,终究还是忍不住:“老奴今日见到周掌柜了。”

  “永昌当铺的周掌柜?”沈寒酥放下糕点,“他如今在何处?”

  “在城隍庙旁摆了个小摊,替人写书信为生。”福伯叹息,“马百万接手当铺后,嫌周掌柜年纪大,又不懂逢迎,随便寻个由头就把他辞了。”

  沈寒酥心中一痛。周掌柜在永昌当铺四十年,经手的金银何止千万,如今却沦落到街头代写书信?

  “他可还好?”

  福伯摇头:“看着苍老了许多。他老伴年前病了,儿子又不争气,一家人就靠他那点微薄收入过活。老奴要给他些银两,他死活不肯要,说不能无功受禄。”

  沈寒酥沉默片刻,起身从妆奁中取出一支玉簪:“明日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是我请他代为保管的。”

  福伯会意:“小姐是想帮他,又顾全他的颜面。”

  “周掌柜为人刚正,直接施舍他定不会接受。”沈寒酥轻声道,“就说我如今居处狭小,无处存放这些细软,请他代为保管,每月付他保管费。”

  福伯连连点头:“小姐想得周到。”

  第二天雨停了,沈寒酥执意要亲自去看周掌柜。主仆二人穿过湿漉漉的街道,来到城隍庙前。

  果然在庙旁的一棵老槐树下,看见了周掌柜的小摊。一张破旧木桌,一副文房四宝,桌前挂着一面布幡,上书“代写书信”四个字,笔力遒劲,依稀可见当年风采。

  周掌柜正低头为一老妇写家书,花白的头发在秋风中微微颤动。他写得极认真,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待老妇离去,沈寒酥才上前:“周掌柜。”

  周掌柜抬头,见到沈寒酥,明显一愣,随即慌忙起身:“大小姐?您怎么来了?”

  “路过,顺便来看看。”沈寒酥微笑,“掌柜近来可好?”

  周掌柜苦笑:“托大小姐的福,还过得去。”

  沈寒酥取出玉簪:“有件事想麻烦掌柜。这是我娘留下的簪子,我如今住处简陋,怕保管不善,想请掌柜代为保管,每月付您二钱银子保管费,不知可否?”

  周掌柜是何等聪明人,立刻明白了沈寒酥的用意。他眼眶微红,嘴唇颤抖,良久才道:“大小姐一片苦心,老朽...老朽领受了。”

  他郑重接过玉簪,用一块干净的蓝布包好,收入怀中:“老朽一定妥善保管。”

  离开城隍庙,沈寒酥心情沉重。昔日沈家大掌柜,如今沦落至此,怎能不叫人唏嘘?

  福伯看出她的心事,宽慰道:“小姐不必过于伤怀,周掌柜虽然清贫,但骨气还在,比那些背主求荣的强多了。”

  “背主求荣?”沈寒酥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

  福伯自知失言,但见沈寒酥追问,只得道出实情:“小姐可记得绸缎庄的副掌柜李贵?”

  沈寒酥点头。李贵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最得父亲信任。

  “他如今在马百万手下做事,把从前沈家的客户都带了过去。”福伯忿忿道,“听说他还到处散播谣言,说沈家败落是因为老爷经营无方。”

  沈寒酥默然。想起父亲生前对李贵的种种照顾——替他操办婚事,供他儿子读书,甚至在他母亲病重时拿出重金救治。没想到最终换来的竟是背叛。

  “人各有志,强求不得。”她最终只轻轻说了一句。

  主仆二人转过街角,忽见前方围着一群人,吵吵嚷嚷。走近一看,竟是一个壮汉在殴打一个老者。

  “住手!”沈寒酥喝道。

  壮汉回头,见是个弱质女流,不屑道:“少多管闲事!这老东西偷我家铺子的馒头!”

  地上的老者蜷缩着,怀中紧紧护着两个馒头。沈寒酥仔细一看,不由惊呼:“陈伯?”

  这是沈家从前的花匠陈伯,最擅长培育牡丹。沈家鼎盛时,每年牡丹花开,父亲总要宴请宾客赏花,陈伯培育的“青龙卧墨池”曾名动江南。

  陈伯听见有人唤他,抬起头,老脸涨得通红:“大小姐...老奴...老奴...”

  那壮汉冷笑:“原来是沈家的奴才,难怪手脚不干净!”

  沈寒酥取出荷包,递过一块碎银:“这些够买你的馒头了吧?”

  壮汉掂了掂银子,这才满意离去。

  沈寒酥扶起陈伯:“您怎么...”

  陈伯老泪纵横:“老奴没用...儿子战死沙场,媳妇跟人跑了,留下个孙儿才六岁...实在是饿得没办法...”

  福伯在一旁叹息:“陈伯的儿子是府上的护院,当年老爷遇刺,他舍身相救,这才...”

  沈寒酥想起来了。五年前父亲遭仇家行刺,陈伯的儿子陈武为护主身亡,父亲感其忠义,厚待陈伯一家。没想到如今竟落得这般境地。

  “您的孙儿现在何处?”沈寒酥问。

  “在城外的破庙里...”陈伯哽咽,“病了半个月了,没钱抓药...”

  沈寒酥当即道:“福伯,快去请大夫。陈伯,带我们去看看孩子。”

  破庙在城外三里处,残垣断壁,四面透风。一个瘦小的男孩蜷缩在草堆里,脸色潮红,呼吸急促。

  沈寒酥伸手一探,额头烫得吓人。她连忙解下披风裹住孩子,对福伯道:“快去雇辆车,送孩子去医馆。”

  老大夫诊脉后,连连摇头:“拖得太久了,风寒入肺,只怕...”

  陈伯扑通跪倒:“大夫,求您救救这孩子,他是陈家唯一的根苗啊!”

  沈寒酥也道:“大夫,无论如何,请您尽力救治,药钱不是问题。”

  老大夫开了方子,沈寒酥让福伯去抓药,自己则守在孩子床边。陈伯跪在一旁,怎么劝都不肯起来。

  “大小姐,老奴对不起老爷,对不起沈家...”陈伯泣不成声。

  沈寒酥扶起他:“陈伯快别这么说。陈武为救家父牺牲,沈家亏欠你们太多。”

  服药后,孩子的热度稍退,呼吸也平稳了些。老大夫说若能熬过今夜,便有转机。

  沈寒酥让福伯先送陈伯回去休息,自己则留在医馆照看孩子。夜深人静,她望着孩子稚嫩的脸庞,想起沈家鼎盛时,府中仆从上百,每逢年节,父亲总要额外封赏,说是感谢大家一年的辛苦。

  那时她觉得理所当然,如今才知,那些赏银对普通人家意味着什么。

  天将破晓时,孩子的烧终于退了。老大夫把脉后,面露喜色:“好了,这条小命算是保住了。”

  沈寒酥这才松了口气,只觉得浑身疲惫。

  回到小院,已是日上三竿。翠儿见她回来,连忙端上热粥:“小姐一夜未归,可把老夫人急坏了。”

  沈寒酥简单说了昨夜之事,翠儿听得眼圈发红:“陈伯太可怜了...小姐,咱们得帮帮他。”

  正说着,福伯引着一人进来:“小姐,林公子来了。”

  林清源提着几包药材,笑道:“听说沈小姐身子不适,特地带了些补药来。”

  沈寒酥连忙道谢,请他坐下喝茶。

  林清源道:“前日去东山庄园,见到一位老花匠,说是沈家旧仆,培育的菊花极为出色。我与他聊起沈小姐,他才说出自己的遭遇。”

  沈寒酥心中一动:“可是姓陈?”

  “正是。”林清源点头,“我已请他回庄园照料花木,工钱从优。他的孙儿也可接去同住,庄上有私塾,孩子可免费入学。”

  沈寒酥起身深深一礼:“林公子大恩,寒酥感激不尽。”

  林清源连忙还礼:“沈小姐客气了。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沈小姐。”

  “谢我?”

  “那日拍卖会,若不是沈小姐坚持要善待原店人员,我也不会想到这一层。”林清源真诚道,“这些日子接管庄园,才知沈家待下宽厚,庄上佃户无不感念。这些都是沈家积下的福德。”

  沈寒酥心中感动,却也只是微微一笑:“家父常说,下人也是人,将心比心,方是长久之道。”

  送走林清源,沈寒酥思索良久,对福伯道:“劳烦您再去打听一下,从沈家出来的旧人,如今都在做什么。”

  接下来的日子,福伯四处奔走,将旧仆们的境况一一查明。

  绸缎庄的织女们大多去了新开的织坊,工钱减半,还要日夜赶工;盐铺的伙计有的转行做了苦力,有的回乡种地;船队的船工最惨,有的在码头上做零工,有的甚至沦落为乞丐。

  最让人唏嘘的是沈府的那些丫鬟。年轻的尚且能嫁人,年长的却无处可去。从前的大丫鬟彩云,被父母逼着嫁给一个六十岁的老翁做填房;负责绣房的秋月,如今在绣庄做活,眼睛都快熬瞎了;就连厨房的胖婶,也只能在街边摆个小吃摊,勉强糊口。

  每听一个消息,沈寒酥的心就沉一分。这些人都曾为沈家付出心血,如今沈家败落,他们却要承受这样的苦难。

  “小姐不必太过自责,”福伯劝道,“这都是命啊。”

  “这不是命,这是沈家欠他们的。”沈寒酥坚定道,“我要帮他们。”

  她取出变卖产业所得的钱财,仔细盘算。除去日常用度和预留的医药费,还能拿出不少。她决定用这些钱设立一个基金,专门帮助从前的沈家仆从。

  消息传出,旧仆们纷纷前来。有的来借本钱做小生意,有的来求医问药,有的只是来看看从前的大小姐,说几句贴心话。

  小院一下子热闹起来。每天都有旧仆登门,带着自家种的蔬菜,或是做的小点心。他们不叫沈寒酥“大小姐”,而是亲切地称她“酥姑娘”。

  这天,沈寒酥正在院中分发资助银两,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门口,犹豫不前。

  “李掌柜?”沈寒酥认出这是从前茶庄的李掌柜。

  李掌柜满面羞愧,扑通跪倒:“大小姐,李某对不起沈家!”

  原来,李掌柜在马百万手下做事不久,就发现马百万以次充好,在茶叶中掺假。他良心不安,辞了工,如今在城南开了间小茶铺,生意清淡。

  “李某今日来,不是求资助,是来请罪的。”李掌柜叩头道,“当初不该背弃沈家,投靠马百万。”

  沈寒酥扶起他:“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李掌柜不必过于自责。”

  她看了看李掌柜带来的茶样,品质上乘,问道:“李掌柜的茶铺在何处?改日我去看看。”

  三日后,沈寒酥果然来到李掌柜的茶铺。铺面不大,但收拾得干净整洁,茶香四溢。她当即订了一批茶叶,说是要送给从前的旧仆做年礼。

  消息传开,越来越多的人来李掌柜的茶铺买茶。有人说这是沈寒酥在暗中相助,也有人说是因为李掌柜的茶叶确实好。不论如何,茶铺的生意一天天好了起来。

  深秋的一日,沈寒酥收到一封请柬,是苏姨娘请她回沈府一聚。

  这是自拍卖会后,沈寒酥第一次回到沈府。府中景物依旧,却少了往日的喧嚣,多了几分静谧。

  苏姨娘在花厅设宴,席间只有她们二人。

  “听说你在帮助从前的旧仆?”苏姨娘问。

  沈寒酥点头:“力所能及,略尽心意。”

  苏姨娘叹息:“你比你爹强。他一生重情,却不懂如何真正对人好。”

  她告诉沈寒酥,父亲生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些旧仆。曾立下遗嘱,若是沈家败落,一定要妥善安置他们。可惜沈家败得太快,遗嘱尚未公开,产业就已易主。

  “你爹常说,仆从不是奴才,是家人。”苏姨娘眼中含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很多事都来不及做。”

  饭后,苏姨娘带沈寒酥来到书房,取出一本厚厚的名册:“这是府上所有仆从的名册,后面记录着每个人的特长、家世和去向。你爹临终前,让我务必交给你。”

  沈寒酥翻开名册,只见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个人的信息,有些旁边还有父亲的批注:

  “彩云,善女红,可荐往绣庄。”

  “陈伯,精园艺,城东花圃缺人。”

  “周掌柜,通文墨,书院需书记。”

  原来父亲早已为每个人谋划好后路,只是来不及实施。

  沈寒酥捧着名册,泪如雨下。

  回到城西小院,她按照名册上的信息,一一寻访那些尚未得到帮助的旧仆。有的荐往合适的工坊,有的资助他们做小本生意,有的帮助他们的子女读书。

  寒冬来临的时候,大多数旧仆都有了着落。周掌柜在沈寒酥的资助下开了间小小的书画铺,兼教孩童读书;陈伯和孙儿在东山庄园安顿下来,孩子进了私塾;李掌柜的茶铺生意兴隆,还收了两个学徒;就连街头流浪的几个船工,也在福伯的帮助下,在码头找到了正经活计。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沈寒酥的小院格外热闹。旧仆们自发前来,有的带来自家做的年糕,有的带来新写的春联,有的只是来磕个头,道声谢。

  周掌柜带来一副对联,亲自贴在院门上:

  “旧雨新知皆春意,花开花落总关情。”

  横批:“心安即是家”。

  沈寒酥站在院中,望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忽然明白了父亲那句话的真意:

  “仆从不是奴才,是家人。”

  夜色渐深,客人们陆续离去。沈寒酥独自站在槐树下,望着天边那轮明月。

  旧仆星散各西东,看似凄凉,却也是新生。他们离开了沈家这座大船,各自撑起一叶扁舟,在人生的江河中继续前行。

  而她也一样。卸下大小姐的身份,做一个普通的绣娘,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过着简单而充实的生活。

  月光如水,洒满小院。沈寒酥忽然觉得,这个小小的院落,比从那个偌大的沈府更像一个家。

  因为这里没有主仆之分,只有相互扶持的亲人。

  远处传来爆竹声,新的一年就要来了。沈寒酥微微一笑,转身回屋。

  明天,还有新的生活要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