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病骨支离卧残阳。-《浮世金钗录》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寒冬腊月,北风卷着残雪,拍打着破旧的窗棂。沈巍躺在床上,瘦骨嶙峋的胸膛微微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杂音,像是破旧的风箱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爹,喝药了。”沈青君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小心翼翼地走到床前。

  药是静安师太新开的方子,用了她从紫云观后山亲自采来的草药。青君已经学会了辨认十几种药材,也懂得了如何掌握火候,熬出最有效的药汁。三个月来,她日复一日地照顾着父亲,眼看着他从一个威严的吏部尚书,变成如今这副形销骨立的样子。

  沈巍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女儿脸上停留片刻,嘴角勉强扯出一丝笑意:“辛苦...我儿...”

  青君摇摇头,用勺子轻轻搅动药汁,舀起一勺,放在唇边吹了吹,才送到父亲嘴边。她记得小时候生病时,父亲也是这样一勺一勺地喂她喝药。那时她觉得药苦,总是哭闹不肯喝,父亲便会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掏出一颗蜜饯,哄她张嘴。

  如今角色互换,她才懂得这其中包含了多少无奈与心疼。

  “爹,静安师太说这副药对您的咳嗽有奇效,您坚持喝,定会好转的。”青君轻声细语,像是在安慰父亲,又像是在安慰自己。

  沈巍勉强咽下几口药,便摇头示意不想再喝。青君也不勉强,轻轻为他擦拭嘴角。

  “青君...”沈巍的声音微弱如蚊,“爹梦见...你娘了...”

  青君手中的动作一顿,心头泛起酸楚。母亲去世已有十年,那时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记忆中,母亲总是温婉娴静,对谁都和颜悦色。若是母亲还在,看到沈家如今的光景,不知会作何感想。

  “娘说什么了?”青君强颜欢笑。

  “她说...在那边孤单...”沈巍的眼神飘向远方,仿佛透过破败的屋顶,看到了另一个世界,“怕是要来接我了...”

  “爹!”青君心中一紧,握住父亲枯瘦的手,“您别胡说!您会长命百岁的!”

  沈巍轻轻摇头,目光回到女儿脸上:“爹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青君低下头,不让父亲看见自己眼中的泪水。是啊,苦,怎能不苦?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如今要劈柴烧水,洗衣做饭;从前挥金如土,如今要为几文钱精打细算;从前仆从如云,如今事事亲力亲为。

  但她不后悔。这些苦难,让她看清了世态炎凉,也让她明白了何为真情。

  “爹,女儿不苦。”她抬起头,展露笑颜,“只要能陪着爹爹,怎样都不苦。”

  沈巍凝视着女儿,眼中满是怜惜与愧疚。他颤抖着抬起手,想抚摸女儿的脸庞,却因无力而垂下。青君连忙握住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

  “爹记得...你小时候最怕苦...”沈巍喘息着说,“每次喝药...都要哄半天...”

  “现在女儿不怕苦了。”青君微笑着说,“苦日子过惯了,反倒觉得从前的甜太过虚幻。”

  沈巍闭上眼睛,长叹一声:“是爹不好...没给儿女留下...安稳日子...”

  青君正要安慰,门外传来李嬷嬷的声音:“小姐,王大夫来了。”

  青君忙起身相迎。王大夫是静安师太引荐的郎中,医术高明,且不嫌弃他们贫寒,每隔几日便来为沈巍诊脉,收取的诊金也只是象征性的。

  “王大夫,辛苦您又跑一趟。”青君恭敬行礼。

  王大夫年约五旬,面容清癯,背着一个旧药箱。他摆摆手:“沈小姐不必客气,令尊今日如何?”

  “刚喝了药,精神尚可,只是咳嗽不止。”

  王大夫点点头,走到床前为沈巍诊脉。他凝神静气,手指搭在沈巍腕间,眉头渐渐蹙起。

  青君站在一旁,紧张地盯着王大夫的表情。这几个月,她已经学会从郎中的神情判断父亲的病情。王大夫此刻的表情,让她心头一沉。

  诊完脉,王大夫又查看了沈巍的舌苔和眼睑,这才示意青君到外间说话。

  “王大夫,我爹他...”青君急切地问。

  王大夫叹了口气:“沈小姐,令尊的病,已入膏肓。如今用药,不过是拖延时日,减轻痛苦罢了。”

  青君虽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此言,仍觉天旋地转,她扶住墙壁才勉强站稳。

  “怎么会...前几日不是还说有好转吗?”她的声音颤抖。

  “那是回光返照。”王大夫摇头,“令尊年轻时操劳过度,如今年纪大了,又遭此打击,五脏六腑均已衰竭。老夫无能,实在...唉!”

  青君泪如雨下:“求大夫再想想办法!无论什么珍贵的药材,我都会想办法!”

  王大夫面露难色:“这不是药材的问题。沈小姐,生死有命,非人力可强求。你已尽孝道,不必过于自责。”

  送走王大夫,青君独自在院中站了许久。寒风刺骨,她却浑然不觉。脑海中浮现的是父亲往日的风采——那个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吏部尚书,那个在府中教导子女的严父,那个在母亲墓前默默垂泪的丈夫...

  如今,这一切都将随风而逝。

  “小姐,外面冷,进屋吧。”李嬷嬷拿着一件外衣走出来,为她披上。

  青君转身,看见老嬷嬷满脸关切,心中一暖。这些日子,若不是李嬷嬷不离不弃,她真不知自己能否支撑下来。

  “嬷嬷,爹爹他...”话未说完,已哽咽难言。

  李嬷嬷红着眼圈,轻轻拍着她的背:“小姐,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老爷这一生,享过福,也受过苦,如今...就看老天爷的意思了。”

  当晚,沈巍的病情突然加重,咳血不止。青君和李嬷嬷守在他床前,一夜未眠。

  破晓时分,沈巍的咳嗽稍稍平息,精神却意外地好了起来。他让青君扶他坐起,靠在床头,目光清明地看着窗外渐亮的天色。

  “青君,去把爹的那个木匣拿来。”沈巍轻声说。

  青君依言,从床底找出一个陈旧的红木匣子。这是沈巍逃出沈府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沈巍颤抖着手打开木匣,里面没有金银珠宝,只有几本旧书和一叠信笺。

  “这些是...沈家的族谱...和爹这些年的日记...”沈巍取出一本厚厚的册子,递给青君,“爹无能...保不住沈家基业...但沈家的历史...不能断绝...”

  青君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族谱,翻开第一页,上面记载着沈家始祖沈文渊于前朝大业年间考中进士,开启沈家百年仕途的历程。

  “我沈家...起于微末...”沈巍喘息着说,“始祖当年...不过是寒门学子...凭十年苦读...方有日后荣耀...”

  他一页页翻过族谱,讲述着历代祖先的故事:有清正廉明的御史,有爱民如子的知府,有才华横溢的诗人...也有贪图享乐的纨绔,趋炎附势的小人...

  “你看...”沈巍指着一处记载,“这位沈兆伦先祖...官至礼部侍郎...却因收受贿赂...被罢官免职...险些连累全族...”

  他又翻过几页:“还有这位沈明瑾...嗜赌成性...一夜之间输掉祖田千亩...被逐出家门...”

  青君静静地听着,她从未如此全面地了解过自己的家族历史。原来,沈家的百年辉煌背后,也有着这么多的起起落落。

  “爹年轻时...也曾立志光耀门楣...”沈巍的目光变得悠远,“初入仕途...勤勉尽责...不敢有半分懈怠...”

  他告诉青君,自己最初在地方为官时,曾微服私访,体察民情;曾彻夜批阅公文,为民申冤;曾拒收贿赂,秉公执法...

  “那为何后来...”青君忍不住问出心中多年的疑惑。

  沈巍苦笑:“权力...财富...最是腐蚀人心...爹也不例外...”

  他缓缓道出自己如何一步步迷失在权力的漩涡中:从最初的小心谨慎,到后来的坦然收礼;从开始的推辞婉拒,到后来的来者不拒;从曾经的亲力亲为,到后来的敷衍了事...

  “沈家鼎盛时...爹一日宴请...可花费千金...”沈巍的声音充满悔恨,“一盘菜...抵得上寻常百姓...一年口粮...”

  青君想起从前沈家的奢靡生活:一顿饭几十道菜,穿一次就丢弃的华服,逢年过节流水般的赏赐...她曾以为那是理所应当,如今才知那是何等的罪过。

  “最错的是...爹明知族中子弟...横行乡里...却一味包庇...”沈巍闭目长叹,“你二叔强占民田...你表哥欺男霸女...爹都...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紧紧握住青君的手:“如今想来...沈家之败...非一日之寒...乃是积恶成疾...终至无可救药...”

  青君泪流满面:“爹,别说了,都过去了...”

  “不...要说...”沈巍固执地摇头,“这些教训...你要记住...也要告诉后世子孙...若有的话...”

  他从木匣中又取出一本薄册:“这是爹...这些日子...整理的《沈氏家训》...你收好...”

  青君接过那本墨迹尚新的册子,翻开一看,里面是父亲工整的字迹:

  “一曰勤:业精于勤荒于嬉,勤俭持家之本;

  二曰俭:奢者狼藉俭者安,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三曰廉:清风两袖朝天去,免得闾阎话短长;

  四曰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五曰学:腹有诗书气自华,诗书传家久;

  六曰谦:满招损,谦受益;

  七曰忍: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八曰诚: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九曰孝:百善孝为先;

  十曰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每一条家训下面,都有父亲的详细注解,并配以沈家历史上的正反事例。

  “爹无能...唯望这些教训...能警醒后人...”沈巍气喘吁吁地说,“沈家可以败落...但沈家的精神...不能亡...”

  青君郑重地收好家训:“爹放心,女儿定会谨记教诲,将这家训传承下去。”

  沈巍欣慰地点点头,又从那叠信笺中抽出一封已经发黄的信:“这封信...是你娘临终前...写给爹的...”

  青君小心翼翼地接过,展开信纸,母亲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

  “夫君如晤:妾身病体沉疴,恐不久于人世。唯放心不下儿女与沈家未来。夫君位居高位,权倾朝野,然月满则亏,水满则溢,望夫君切记谨言慎行,勿骄勿躁。儿女教养,当以德为先,勿使养成骄纵之性。妾去后,望夫君善自珍重,勿以妾为念...”

  信末日期,是母亲去世前三日。青君读罢,泪如雨下。原来母亲早已预见沈家可能的危机,只是天不假年,未能亲自规劝。

  “你娘...比爹有智慧...”沈巍喃喃道,“若爹早日醒悟...何至于此...”

  窗外,夕阳西下,残阳如血,透过破旧的窗纸照进来,在沈巍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瘦削的面庞在夕阳中显得格外苍白,仿佛随时会融化在那片红光中。

  “青君...”沈巍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爹走后...你要好好活着...不必执着于复兴沈家...平安喜乐...便是福气...”

  青君泣不成声:“爹,您别走,女儿不能没有您...”

  沈巍努力抬起手,想为女儿擦去眼泪,却终究无力做到。他的目光逐渐涣散,呼吸也越来越轻。

  “记得...去杭州...找你舅舅...”这是他最后的嘱咐。

  当最后一缕夕阳消失在窗际,沈巍的手缓缓垂下,眼睛轻轻闭上,面容安详如熟睡。

  “爹!爹!”青君扑在父亲身上,放声痛哭。

  李嬷嬷闻声进来,见状也跪地痛哭:“老爷!您走好啊!”

  主仆二人的哭声在破旧的小院中回荡,惊起了屋檐下栖息的寒鸦,扑棱着翅膀飞向暮色四合的苍穹。

  那一夜,青君守在父亲遗体旁,寸步不离。她握着父亲已经冰冷的手,回忆着往昔的点点滴滴:父亲教她写字的耐心,带她逛庙会的欢欣,为她梳头时的温柔,得知她生病时的焦急...

  往日的富贵荣华,如过眼云烟;曾经的权势地位,似镜花水月。唯有这血浓于水的亲情,才是真真切切的。

  第二天,静安师太带着几个道姑前来帮忙料理后事。因沈家如今处境,一切从简,只买了一具薄棺,将沈巍安葬在紫云观后山。

  下葬那日,天空飘着细雪,墓地前只有青君、李嬷嬷和静安师太等寥寥数人。曾经的亲朋故旧,无一人前来吊唁。

  青君跪在父亲墓前,烧着纸钱。火光跳跃中,她仿佛又看到了父亲的身影——不是那个权倾朝野的吏部尚书,也不是那个病骨支离的垂死老人,而是那个在她儿时,把她扛在肩头,笑着逗她开心的父亲。

  “爹,您放心,女儿定会牢记您的教诲,好好活着。”她在心中默默发誓。

  静安师太轻拍她的肩膀:“沈小姐,节哀顺变。令尊走得安详,已是福分。”

  青君抬头看向师太:“师太,爹爹临终前让我去杭州找舅舅,您觉得我该去吗?”

  静安师太沉吟片刻:“令尊既然有此嘱咐,必有深意。不过眼下天寒地冻,不宜远行。不如先在观中住下,待来年春暖花开,再做打算。”

  青君点点头,看向父亲的墓碑,上面只简单刻着“沈公巍之墓”五个字,没有官职,没有谥号,如同一个普通人。

  或许,这才是父亲最终的归宿——褪去所有浮华,回归本真。

  回到小院,青君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除了那本族谱和家训,木匣中还有几封旧信和一本账册。她翻开账册,里面记录着沈家鼎盛时期的收支:一桌宴席动辄百两,一件首饰价值千金,一次打赏便是寻常人家数年收入...

  而账册的最后一页,是父亲病中写下的一行字:“奢靡无度,终致败亡。后人谨记。”

  青君合上账册,心中五味杂陈。这些冰冷的数字,记录着一个家族的兴衰,也见证着人性的堕落与觉醒。

  夜幕降临,青君独坐灯下,翻开父亲留下的家训,一字一句地读着。灯火如豆,映照着她清瘦的面容,也照亮了那些用血泪换来的教训。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但她心中却前所未有地平静。失去了所有依靠,她反而更加坚强;看透了世态炎凉,她反而更加通透。

  “爹,您在九泉之下安息吧。”她轻声说,“女儿会带着您的教诲,走好今后的路。”

  她拿起笔,在父亲的家训后面添上一句:“荣华富贵,皆是虚妄;唯有一颗清明心,才是真谛。”

  这一夜,沈青君在泪水中告别了过去,也在希望中迎接着未来。病骨支离卧残阳的,不仅是她的父亲,也是一个时代,一种生活方式的终结。

  而新的生命,正在这片废墟上,悄然萌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