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孤臣孽子心难已。-《浮世金钗录》

  潞州城的冬日来得格外早。才刚入冬月,寒风便如刀子般刮过城墙,卷起地上的枯草与尘土,呼啸着穿过大街小巷。城东新辟的田地里,那些顽强存活的菜苗也在日渐凛冽的风中低伏了身子,仿佛向这严酷的世道低头。

  沈青岚裹着一件半旧的斗篷,站在田埂上,望着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绿色。她的手轻轻抚过一片菜叶,叶片上已覆了薄霜,触手冰凉。

  “夫人,天冷了,回府吧。”新任的侍女采薇轻声劝道,将一件厚披风搭在青岚肩上。

  青岚微微点头,目光却仍停留在那片田地上。这是潞州军民亲手开垦的田地,是绝望中生长的希望。可如今,连这点微弱的希望也面临着严冬的考验。

  “城中的存粮还能支撑多久?”她轻声问。

  采薇低下头:“按现在的配给,最多...半个月。”

  青岚闭了眼,寒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眼角新添的细纹。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却已饱经风霜。

  回到府中,陆文轩正在书房与几位将领议事。见青岚进来,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不必多礼。”青岚摆手,走到文轩身旁坐下,“情况如何?”

  文轩将一封密报推到她面前,面色凝重:“北狄大军已攻破潼关,直逼金陵。太子连发十二道金牌,命我等即刻率兵南下护驾。”

  书房内一片寂静,只听见窗外呼啸的风声。

  “南下护驾?”青岚拿起密报,细细看过,眉头越皱越紧,“潞州城中现有兵马不过三千,若南下护驾,这些百姓怎么办?北狄若卷土重来,他们必死无疑。”

  一位年轻将领忍不住开口:“可太子有令,我等身为臣子,岂能抗旨不遵?”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文轩沉声道,“潞州乃北方屏障,若弃守,北狄便可长驱直入。到时即便保住金陵,半壁江山也已沦陷。”

  青岚注视着丈夫,在他眼中看到了与自己相同的决绝。她轻轻握住他的手,转向众人:“诸位,我有一言。”

  所有人都看向她。

  “太子要救,百姓也要护。”青岚声音清晰,“我愿留守潞州,文轩可率一千精兵南下。如此,既不负君恩,也不负民望。”

  “不可!”文轩断然拒绝,“我怎能将你独自留在危城之中?”

  “不是独自。”青岚微笑,“还有两千将士与数万百姓与我同在。”

  争论持续到深夜。最终,在青岚的坚持下,文轩勉强同意了这个方案。三日后,他将率一千精兵南下,而青岚则留守潞州。

  是夜,夫妻二人对坐灯下,久久无言。

  最终还是文轩先开了口:“你可知我这一去,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青岚手中的针线顿了顿,又继续缝补着文轩的战袍:“我知。”

  “那你为何还要坚持?”

  青岚抬起头,眼中映着跳动的烛光:“因为你是陆文轩,大燕的将军,太子的臣子。而我是沈青岚,潞州百姓的依靠。我们各有各的责任,谁也逃避不得。”

  她放下针线,走到文轩面前,轻轻靠在他胸前:“记得我们成婚那晚,你跟我说过什么吗?你说,夫妻之道,贵在相知。你知我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我亦知你绝非背信弃义之人。今日之别,不过是你我各尽本分罢了。”

  文轩紧紧抱住她,声音哽咽:“我这一生,最幸运之事就是娶你为妻。”

  “我也是。”青岚轻声应道。

  次日清晨,文轩开始点兵筹备。而青岚则去了伤兵营,那里还住着上百名重伤未愈的士兵。

  “夫人!”见她进来,伤兵们纷纷挣扎着要起身。

  “都躺着,别动。”青岚快步走到一个伤势最重的士兵床前,按住他的肩膀,“李校尉,今日感觉如何?”

  李校尉惨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好多了,再过几日就能上阵杀敌了。”

  青岚心中酸楚,知他双腿已废,终生不能再上战场。她为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好好养伤,潞州城还需要你。”

  巡视完伤兵营,青岚又去了难民营。经过数月的整顿,这里已不像初时那般混乱,但物资匮乏的困境始终未解。她亲自为老人们分发过冬的棉衣,为孩子们讲解《论语》,又调解了几户人家因粮食分配产生的纠纷。

  采薇跟在身后,忍不住低声道:“夫人何必事事亲力亲为?这些小事交给下人便是。”

  青岚摇头:“非常时期,人心易散。我若不以身作则,如何服众?”

  正说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跑到她面前,递上一块用布包裹的东西:“夫人,这个给您。”

  青岚接过,打开一看,竟是一块已经硬掉的饽饽。

  “这是...”她不解地看着男孩。

  男孩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我娘说,夫人总是把吃的分给别人,自己饿着。这是我昨天省下来的,给夫人吃。”

  青岚的眼眶瞬间湿润。她蹲下身,将饽饽小心包好,塞回男孩手中:“好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饽饽你留着吃,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饿着。”

  男孩固执地摇头:“我爹说,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夫人救了我们全家的命,一个饽饽算什么?”

  最终,青岚收下了那块饽饽,却在男孩离开后,悄悄将它给了旁边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

  采薇看在眼里,忍不住道:“夫人总是这样,为别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

  青岚望着远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难民,轻声道:“采薇,你可知‘孤臣孽子’四字何解?”

  采薇摇头。

  “孤臣,是危难时不离君主的忠臣;孽子,是不被理解却坚守孝道的子女。”青岚声音低沉,“如今这乱世,你我皆可能是孤臣,亦可能是孽子。但无论如何,只要心中有信念,便不觉得苦。”

  三日转瞬即逝。临行前的夜晚,文轩将一枚虎符交到青岚手中:“这是调动潞州守军的兵符,你收好。”

  青岚接过虎符,只觉沉重异常:“你放心,城在人在。”

  文轩深深望着她,似要将她的容颜刻入心底:“无论如何,我要你活着。”

  翌日黎明,潞州城南门缓缓开启。文轩一身戎装,骑在战马上,回头最后望了青岚一眼。

  “保重。”他轻声道。

  “你也是。”青岚微笑,眼中却闪着泪光。

  马蹄声起,千人的队伍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晨雾之中。青岚久久伫立,直到采薇轻声提醒:“夫人,风大,回城吧。”

  她转身,面对缓缓关闭的城门,深吸一口气。从现在起,她必须独自面对一切了。

  文轩走后的第七日,危机便降临了。

  那日午后,青岚正在府中与几位老者商议过冬事宜,突然听到城外传来阵阵马蹄声。她快步登上城楼,只见远处尘土飞扬,一支约莫五百人的骑兵正向潞州城疾驰而来。

  “是北狄人吗?”守城士兵紧张地问。

  青岚凝目远眺,摇头:“看装束是我们的人,但...”

  但她心中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那支队伍很快来到城下,为首的将领高举一面旗帜,上面绣着一个“萧”字。

  “开城门!我等是奉萧相国之命,前来接管潞州防务!”那将领高声喊道。

  青岚心中一震。萧相国是朝中重臣,太子南迁后,他在金陵把持朝政,与陆文轩素来不和。

  “萧相国为何要接管潞州?”青岚站在城楼上,冷静发问。

  那将领抬头,见是一女子,语气轻蔑:“你是何人?叫守城将领出来说话!”

  “我乃陆文轩之妻沈青岚,陆将军南下护驾,现由我暂代潞州事务。”青岚声音不大,却自有一股威严,“将军有何指教?”

  那将领显然吃了一惊,重新打量青岚一番,语气稍缓:“原来是陆夫人。萧相国有令,潞州乃军事重镇,不宜由妇人掌管。特命我等前来接管,请夫人交出兵符,移居金陵。”

  青岚身后的守军一阵骚动。采薇紧张地抓住她的衣袖:“夫人,不能交啊!萧相国与老爷素来不和,这分明是要夺权!”

  青岚何尝不知?她沉吟片刻,对城下道:“将军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先入城歇息,交接之事容后再议。”

  那将领却不肯:“不必了!请夫人即刻交出兵符,我等奉命行事,不敢耽搁!”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青岚心知,一旦交出兵符,潞州军民必将落入萧相国掌控。而以萧的为人,很可能放弃这座城池,任由北狄铁蹄践踏。

  她缓缓抬头,目光坚定:“恕难从命。陆将军临行前将潞州托付于我,我必与城池共存亡。萧相国若真为国为民,请发粮草支援,而非在此危难之际,夺我兵权!”

  “放肆!”那将领大怒,“你一介妇人,竟敢违抗相国之命?莫非是要造反不成?”

  青岚冷笑:“造反?我倒要问问萧相国,太子尚在,他为何私调兵马,擅离职守?究竟是谁要造反?”

  她转身对守城将士高声道:“诸位!外敌当前,有人不思团结抗敌,反而内斗夺权!我们能让这样的人得逞吗?”

  “不能!”守军齐声呐喊,声震云霄。

  城下将领见势不妙,恨恨道:“沈青岚,你抗命不遵,等着瞧!”说罢率兵退去。

  危机暂时解除,但青岚知道,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果然,三日后,探马来报:北狄大军已至百里外,而萧相国的人马并未走远,仍在附近徘徊。

  “他们是想要坐收渔翁之利。”一位老将愤愤道,“等我们与北狄两败俱伤,再来收拾残局!”

  青岚站在城防图前,久久沉思。良久,她抬起头:“传令下去,全城戒备。另外,派人秘密出城,与萧相国的部下接触。”

  “夫人?”众人不解。

  “萧相国部下,也并非全是他的死党。”青岚解释道,“其中必有忠义之士,不忍见同胞受难。若能说服他们,或可多一份力量。”

  当夜,一封密信悄悄送出城外。青岚在信中陈明利害,恳请对方以大局为重,共同抗敌。

  然而,回信尚未等到,北狄大军已兵临城下。

  这一次,敌军足有两万之众,将潞州城围得水泄不通。攻城战从清晨持续到黄昏,守军伤亡惨重,城墙上血迹斑斑。

  青岚亲临城头指挥,她的左肩旧伤在拉弓时崩裂,鲜血浸透衣袖,她却浑然不觉。

  “夫人,东门快守不住了!”一个满身是血的士兵前来报告。

  青岚咬牙:“带我过去!”

  东门处,北狄士兵已借助云梯爬上城头。青岚抽剑上前,与守军并肩作战。混战中,一个北狄士兵举刀向她砍来,她闪避不及,眼看就要丧命刀下——

  突然,一支箭破空而来,正中那北狄士兵咽喉。

  青岚愕然回头,只见一队人马从后方杀入敌阵,为首的竟是日前在城下要求交接的那位将领!

  “李将军?”青岚惊讶。

  那李将军杀到青岚面前,拱手道:“夫人大义,李某佩服!愿率部下与夫人共同抗敌!”

  原来,青岚的密信打动了他。他本是边关守将,因上司投靠萧相国才不得不听从调遣。眼见青岚一介女流尚且誓死守城,他深受感动,决定倒戈相助。

  有了这支生力军的加入,战局顿时扭转。激战至深夜,北狄终于退兵。

  战后,青岚在伤兵营中找到了正在包扎伤口的李将军。

  “多谢将军相助。”她真诚道谢。

  李将军摇头:“该道谢的是我。是夫人让我记起了为将者的本分——保家卫国,而非争权夺利。”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夫人,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将军请讲。”

  “萧相国...似有异心。”李将军神色凝重,“他不仅按兵不动,见死不救,还与北狄有秘密往来。”

  青岚心中一震:“可有证据?”

  “我亲眼见过北狄使者出入他的大帐。”李将军道,“太子南下后,他野心勃勃,想要另立新君,割据江南。”

  青岚只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外患未平,内忧又起,这江山真的要亡了吗?

  她强自镇定:“此事还有谁知道?”

  “不多。但我怀疑朝中已有多人投靠他。”李将军叹道,“陆将军此去金陵,恐怕...凶多吉少。”

  青岚手中的药瓶哐当落地,摔得粉碎。

  当夜,她独坐灯下,久久无法入眠。文轩的安危,潞州的存亡,萧相国的阴谋...千头万绪萦绕心头。

  她取出文轩临别所赠的玉佩,轻轻摩挲。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平静。

  “夫人。”采薇推门而入,面带忧色,“您已经三天没合眼了,这样下去身体会垮的。”

  青岚摇头:“我睡不着。”她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采薇,你说一个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愚蠢还是勇敢?”

  采薇想了想,答道:“那要看是为了什么。若是为了一己私利,是愚蠢;若是为了大义,便是勇敢。”

  青岚微微一笑:“说得好。”

  她起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提笔蘸墨。

  “夫人要写信?”

  “不,”青岚落笔,字迹娟秀而坚定,“是遗书。”

  采薇大惊:“夫人何出此言?”

  青岚不停笔,缓缓道:“萧相国既已露出真面目,必不会放过潞州。下次来的,恐怕就不止北狄了。”她写完最后一字,放下笔,将信装入信封,“若我遭遇不测,你将这封信交给陆将军。”

  采薇跪地痛哭:“夫人不会死的!潞州城需要您,百姓需要您!”

  青岚扶起她,为她擦去眼泪:“傻丫头,人固有一死。重要的是死得其所。”

  她走到窗前,望着东方微露的曙光,轻声道:“文轩曾问我,为何要如此坚持。我说是为责任,为道义。但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

  “是什么?”

  “我想让后人知道,在这乱世之中,曾有人不惧强权,不媚外敌,不为私利,只为心中的信念而战。”青岚目光深远,“哪怕最终失败,这种精神也会如星火般传承下去,终有一日,可以燎原。”

  次日,青岚召集全城军民。她站在高台上,寒风卷起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各位乡亲,”她的声音在寒风中异常清晰,“北狄退兵,但危机未除。我们面对的,不仅是外敌,还有内贼。”

  人群中一阵骚动。

  “有人问我,为何要死守这座破城?”青岚继续道,“因为潞州不只是一座城,它是一种精神,一种不屈服、不妥协的精神!今日我们若放弃,明日就会有更多的城池沦陷;今日我们若低头,明日就会有更多的同胞受难!”

  她抽出佩剑,直指苍穹:“我沈青岚在此立誓,必与潞州共存亡!无论来的是北狄铁骑,还是叛国逆贼,只要我一息尚存,绝不后退半步!”

  “誓与夫人共存亡!”万人齐呼,声震九霄。

  望着台下那一张张坚毅的面孔,青岚忽然明白了“孤臣孽子”的真正含义。那不是孤单,而是一种即使无人理解、即使前路茫茫,也要坚守信念的决绝。

  她或许无力挽回这倾颓的江山,但她可以在历史的洪流中,守住那一盏不灭的灯火。无论结局如何,问心无愧,便是最好的人生。

  寒风依旧呼啸,但每个人的心中都燃着一团火。那是信念之火,勇气之火,也是希望之火。在这乱世之中,他们或许都是孤臣孽子,但正因为有这些不肯屈服的灵魂,这破碎的山河,才始终未曾真正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