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彝魂钢骨立寒秋-《星光耀雄鹰》

  他看着伙伴们一张张被义愤灼红的脸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仿佛凝着冰碴的声调清晰无比地砸进每一个人的耳朵:

  “彝人的名声是骨子里的钢命根上的魂!不是张开嘴讨来的软话儿!都给我听好从今往后离那些城里的‘娇气包’远点儿!一尺远不够就一丈远!谁再犯到我们头上……”

  他微微一顿眼神凌厉如刀锋:

  “——别怪我拳头上长的不是眼睛是索命的刺!”

  他目不斜视,一把抄起粗布书包甩上肩头,挺直了被屈辱与怒火淬炼得更加冷硬的脊梁,带着阿果·莫色、张铁柱等一众沉默如铁的身影,决绝地迈步而出,如同一支离弦之箭,射出了这片弥漫着书本狼藉与心碎气息的冰冷战场。

  傍晚暮色四合。

  操场中央,篝火如苏醒的赤龙,骤然腾起冲天光焰。悬挂的腊肉滴下晶莹油珠,金黄的玉米辫映出跃动的暖金色,彩纸花在光影中纷飞。几张旧课桌拼成长长的“宴席”,朴实的荞面粑粑与粗犷的坨坨肉堆叠如山,大碗里清冽的米酒映着火光荡漾。

  曲比村长身着簇新的深蓝擦尔瓦,头帕一丝不苟,黝黑的脸膛被火光镀成赤铜色。他双手高擎酒碗,声若洪钟:

  “苏专家、各位同志、乡亲们、娃娃们!今天是彝家顶要紧的‘库施’,收完粮仓、团圆火塘的大日子!咱红星寨子放炮仗一样欢迎你们!”他目光灼灼,“你们响应号召,从省城扎进凉山窝窝,帮我们拔穷根!送来的‘丰产1号’金种子,就是眼巴前儿的希望,是子孙的金饭碗!”

  “我代表全寨老少,敬您这碗酒!感谢党、感谢政府、感谢专家们翻山越岭的情义!愿我们的情谊像这篝火一样旺,愿‘丰产1号’让寨子的光景一年更比一年红!库施快乐!兹莫格尼!”

  “兹莫格尼!”山呼海啸的回应与掌声雷动,碗盏碰撞声不绝。火光映照下,苏专家镜片后的眼中闪动着感动的光。

  村长的话语瞬间点燃全场。篝火蹿得更高,映亮了一张张质朴而激动的面庞。浑厚的彝族酒歌无需指挥,已从人们胸膛中喷薄而出,在山谷间激荡轰鸣。

  男人们围火踏歌,步伐厚重如山之脉搏,肩头披挂的羊皮褂在火光中泛着油亮光泽。女人们的百褶裙旋开如绚丽生命之花,银佩叮咚,清脆如摇散星斗。孩子们如撒欢的牛犊,在人群间疯跑尖叫,沾着食物碎屑与炭灰的小脸被火光映亮,乌溜溜的眼里盛满纯粹到刺目的幸福。

  盛满米酒的土陶碗在粗粝温暖的手中传递,滚烫的“转转酒”如一道火线滚入喉咙,驱尽寒意,点燃血脉中对土地与丰收最炽烈的欢愉。妇女们捧着新出笼、热气氤氲的荞面粑粑,不由分说塞到苏专家和技术员手中,朴实的笑容里绽放着比琼浆更暖人的期盼。孩子们团团围住,仰着花脸叽喳追问:“火车像蜈蚣精吗?”“省城楼比神山高吗?”黑亮的眼睛里满是对山外世界的无边幻想与对“点金棒”专家的全然崇拜。

  食物的香气——腊肉的焦香、香肠的熏香、荞粑的甜润、坨坨肉的浓香、米酒的芬芳——在忘情的舞步、灼热的酒歌、震耳的笑语与孩童的尖叫中交织蒸腾,最终被篝火的热力焙烤融合,酿成一股磅礴而野性、带着土地原始生命力的大地之息。这是金秋的狂欢,是团聚的暖流,是迎冬前积蓄勇气的烈焰,更是对“丰产”未来倾注生命的由衷祝祷。跳跃的火光吞噬暗影,照亮张张笑脸,连沉静的远山也退后一步,将这炽烈的“年”的气息让给这片被希望点燃的土地。

  欢庆的浪潮中心,苏瑶被母亲周雅揽在臂弯里,勉强站在人群边缘。那只橡皮兔如同沉入深海的礁石,坠在她书包最暗的角落。眼前是一幅令人失语的炽热画卷:旋转的裙摆是泼洒的油彩,跳动的火焰是无声的鼓点,震耳的笑语如浪潮拍打着她小小的身影。

  村民投向苏专家的目光,那混合着崇敬与感动的虔诚,超乎她的认知。母亲半推着她,试图融入这片沸腾。她被动挪步,眼神茫然,却本能地追寻着那狂野舞动的线条与灼人光焰。

  陈旭那冰锥般的话语仍在心头刺痛,可眼前宏大浓烈、几乎要将人融化的暖流,如同冬日熔岩,将她心底尖锐的痛楚与冰冷的愧疚浸泡、冲撞、蚀开。一丝酸涩漫上眼角,库施节那原始奔放的热情,第一次如热浪穿透隔膜,让她恍惚触到了脚下群山深处滚烫而强韧的心跳。

  操场另一端,老核桃树的浓重阴影划出泾渭分明的界限。陈旭蜷膝坐在冰冷地上,后背紧贴粗糙龟裂的树皮。阿果·莫色、张铁柱、吉克小兵沉默地紧挨他坐成一排,如同静默的石像。篝火旁的喧嚣毫无阻碍地传来——震天的笑闹、激越的歌声、碗盏碰撞的脆响。

  跳动的光焰勾勒出人群中沉醉舞动的轮廓,晚风送来桌上食物的浓郁香气。但陈旭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远处那团试图驱散黑夜的光源,机械地啃着手中早已凉透变硬的荞面粑粑,腮帮木然鼓动。眼神幽深空洞,如同山底冰冷刺骨的寒潭。

  吉克小兵悄悄递来半个烤得焦黑的洋芋,小声嘟囔:“阿旭哥,看……多闹热,还有肉……”陈旭眼皮未抬,喉间挤出含糊一声:“嗯。”村长的话他字字清楚,苏专家的笑容也明明白白。库施节的真挚、寨子人对“金种子”的感激都不掺假。可这铺天盖地的、整个村寨沉浸其中的浓烈欢腾,此刻却被一道无形的、由屈辱和冰冷砌成的巨墙,将他与这一小片阴影之地彻底隔绝。

  集体的炽热欢腾,与他心头那冰封血液的沉重屈辱,水火难容。如同悬崖两岸的绝壁,被一道深渊永恒割裂。他机械地咀嚼着口中干硬的粑粑,谷物的原香早已被满腹的苦涩与僵冷的心绪吞没。篝火的光影在他倔强挺直的脊梁上跳动,却始终照不亮那深沉的阴影,只投下一个与身后喧闹格格不入的、执拗而孤独的轮廓。库施的喜悦属于所有人,唯独他心口,寒冬已至。

  下午的一幕挥之不去:斜光尘柱中,死寂的教室。那只印着白兔的半透明橡皮,被一只羞愧痉挛的手死死攥在书包暗处,仿佛要将其埋入地心。这小小物件,却承载了整个世界的重量,坠得那颗本该欢快的幼小心灵近乎窒息。那未能出口的歉意,与陈旭混杂着钢刃般骄傲与冰棱般屈辱的低吼,如同两枚淬毒的冰刺,狠狠楔入红星希望小学稚嫩的肌体,深嵌于那道本就脆弱、远未愈合的同窗裂痕之中。

  裂罂已凿其深可纳整座秋山的寒凉。

  暮色中,一簇山风携来的蒲公英冠毛,悄然栖于矮墙之上,纤细洁白,在微风中摇曳,如一缕渺茫的祈愿。然而,一阵裹挟肃杀之气的山风咆哮而过,瞬间将其撕碎、卷走,在苍茫中飘零消散。恰似那在误解与伤害下刚萌芽便已夭折的、关于纯净同窗情谊的微渺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