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观测站旧址-《雨夜共犯》

  传送的体验,与上一次被抛入规则之海截然不同。

  那并非意识的溶解,而是粗暴的撕裂与重组。

  没有星光代码,没有几何构建。只有无尽的噪音——尖锐的、仿佛金属被无限拉伸又瞬间压缩的嘶鸣,混合着某种古老设备过载烧毁的焦糊味,直接作用于灵魂。陈默感觉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打散,又被一股狂暴的力量强行捏合,在这过程中,“火种”那冰冷的能量如同焊接的电弧,在他意识的碎片间跳跃、粘合,带来深入骨髓的刺痛与麻木。

  时间失去了意义。可能是一瞬,也可能是永恒。

  当那令人疯狂的噪音和撕扯感骤然消失时,他如同被扔垃圾般抛出了传送流程,重重砸落在某种坚硬而冰冷的地面上。

  “咳……咳咳咳!”

  他蜷缩着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肺部的灼痛和全身骨骼仿佛散架的剧痛,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去,正身处某个专门为灵魂准备的刑房。嘴里满是铁锈和某种……灰尘的味道,干涩得如同吞下了沙砾。

  他艰难地睁开眼。

  黑暗。

  但不是过滤塔维修管道那种潮湿、充满锈蚀气味的黑暗。这里的黑暗干燥、冰冷,带着一种……停滞了太久的气息。空气凝滞,弥漫着仪器冷却后特有的金属味,以及一种极其微弱的、类似臭氧放电后残留的清新感,但这清新被厚重的尘埃味牢牢压制着。

  他动了动手指,触碰到身下的地面——光滑、冰冷,像是某种金属或高度抛光的石材,覆盖着一层均匀的、细密的灰尘。

  他挣扎着,用几乎不听使唤的手臂撑起上半身。视野逐渐适应了黑暗,借助某些仪器面板上残存的、极其微弱的、早已该熄灭的电源指示灯散发出的,比萤火还要黯淡的幽绿或暗红色光点,他勉强能看清周围的轮廓。

  他身处一个巨大的圆形大厅。

  大厅的穹顶高远,没入深邃的黑暗。四周的墙壁并非垂直,而是以一种流畅的弧度向上收拢,壁上嵌着一排排早已熄灭的环形显示屏幕,屏幕下方是布满灰尘的控制台和早已僵硬的机械臂。大厅中央,是一个略微凸起的平台,平台上固定着几个造型奇特的、类似观测仪器的设备,但它们此刻都沉默着,如同博物馆里恐龙骨架。

  这里的一切,都散发着一种被时光遗忘的、精密而宏大的……死寂。

  这就是母亲所说的“观测站旧址”?

  与净水厂地下那充满科技感的“筛选车间”不同,也与“守夜人”那些实用至上的设施迥异。这里的风格更……古老,更接近于父亲那个时代,甚至更早的、“观澜计划”鼎盛时期的审美,带着一种探索未知的雄心壮志,如今却只剩下冰冷的残骸。

  他体内的“火种”在传送结束后,似乎也消耗巨大,那幽蓝的纹路黯淡下去,只留下一种深沉的、如同冬眠般的冰冷蛰伏感。但陈默能察觉到,它并未消失,而是像受伤的野兽,在黑暗中舔舐伤口,同时更紧密地与他衰弱的生命核心缠绕在一起,仿佛在依靠他这具残破的躯壳来恢复自身。

  他扶着身边一个覆盖着厚厚灰尘的控制台,艰难地站直身体。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尤其是双臂嵌入管道壁时留下的创伤,传来阵阵撕裂般的痛楚。

  母亲让他来这里,寻找“核心日志”。

  日志在哪里?

  他环顾这片巨大的、死寂的空间。控制台数以百计,仪器设备林立,如同迷宫。在无法启动任何设备的情况下,要如何找到一份特定的记录?

  他尝试集中精神,回想母亲传递信息时,是否还有更细微的提示。但脑海中只有那个破碎的坐标和“核心日志”这个词。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陈年尘埃的空气,开始踉跄地在大厅中搜寻。脚步在积灰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印记。他检查着那些控制台,试图找到任何可能存储数据的地方,但大多数接口都已经被灰尘堵塞,屏幕漆黑,毫无反应。

  这里废弃得太彻底了。

  一种无力的绝望感开始悄然滋生。他冒着生命危险,动用了他最忌惮的力量,来到了这里,难道最终只能面对一片废墟和沉默吗?

  就在他的意志即将被这沉重的死寂压垮时——

  “滋……啦……”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接触不良的电流声,从他侧后方不远处传来。

  陈默猛地转头。

  声音来自大厅中央那个凸起的观测平台下方,一个相对独立、被半圆形控制台环绕的区域。那里,一个他之前没有注意到的、嵌入地面的圆柱形设备顶端,一颗指甲盖大小的指示灯,正极其微弱地、断断续续地闪烁着……幽蓝色的光。

  幽蓝色?

  不是仪器常见的红绿指示灯,而是……与他体内“火种”同源的幽蓝色?

  心脏猛地一跳!他强忍着剧痛,快步(以他目前状态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走向那个区域。

  靠近之后,他看得更清楚了。那是一个类似服务器节点或者独立数据存储单元的装置,外表覆盖着厚厚的灰尘,但那个闪烁的幽蓝指示灯却异常干净,仿佛刚刚被激活。

  是“火种”的能量……激活了它?

  他蹲下身,拂去装置表面的灰尘,露出了一个古老的、带有物理按键和小型显示屏幕的交互界面。屏幕是黑的,但当他靠近时,那幽蓝的指示灯闪烁频率微微加快了一些。

  他犹豫了一下,伸出依旧残留着隐痛和麻木感的手指,尝试性地按下了界面上的一个唤醒键。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沉睡了千年的机器开始苏醒的嗡鸣声响起。那小小的屏幕骤然亮起,散发出柔和的、与指示灯同源的幽蓝光芒!

  屏幕上,没有复杂的操作系统界面,只有一行简洁的、不断闪烁的白色文字,如同最后的呼救:

  “身份验证:林晚秋 - 最高权限。请求接入……”

  下面是一个不断旋转的、等待输入的符号。

  母亲……她的权限,还能在这里使用?

  陈默看着那行字,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没有犹豫,集中精神,尝试着将自己记忆中关于母亲的、最深刻的印记——不是“渡鸦”那浩瀚的意识,而是那个会在夜晚为他读故事的声音,那个带着淡淡栀子花香气的身影——凝聚成一道无形的意念,投向那个交互界面。

  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这纯粹是一种直觉,一种基于血脉联系的尝试。

  屏幕上的文字闪烁了一下,那旋转的符号停顿了瞬间。

  然后,文字发生了变化:

  “生物特征片段识别……通过。情感密钥验证……模糊匹配。权限临时授予。”

  “欢迎回来,林晚秋博士……或者,继承者。”

  屏幕暗了下去,紧接着,那圆柱形装置内部传来一阵细微的机械运转声。顶盖缓缓滑开,露出了里面——不是数据接口,也不是存储芯片。

  而是一个静静躺在黑色丝绒衬垫上的,只有巴掌大小的、造型极其古朴的……青铜镜。

  镜子边缘刻着无法理解的细密纹路,镜面却并非光滑,而是如同蒙着一层永不消散的雾气,隐隐有幽蓝的光芒在雾气深处流转。

  核心日志……是一面镜子?

  陈默怔住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青铜镜面。

  就在接触的瞬间——

  “轰!!!”

  不是声音的爆炸,是信息的海啸!远比母亲之前任何一次意识传递都要庞大、古老、且……无序的信息流,如同压抑了亿万年的火山,通过他的指尖,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这一次,不再是母亲那带着悲伤和温柔的引导。

  是纯粹的、冰冷的、属于这座观测站本身的……记忆!

  是无数破碎的观测数据,是关于“源点”波动的原始记录,是父亲陈景明早期实验的疯狂构想与失败记录,是“守夜人”成立初期的隐秘,是“遗产管理员”首次出现的蛛丝马迹,是“渡鸦”网络诞生的雏形……

  还有……关于“火种”的真相!

  信息流粗暴地冲刷着他的意识,几乎要将他冲垮。他看到了“火种”并非单纯的伪影能量,它是……某种更古老存在的“碎片”,是“源点”在现实维度投下的“阴影”,本身就拥有微弱的意志和强大的同化能力!父亲试图控制它,母亲试图净化它,而“继承者”们……则想培育它!

  而他陈默,从在第三病院接触到伪影能量开始,就注定成为了这“碎片”选中的……容器!所谓的融合,不过是这“碎片”逐步苏醒、并试图将他转化为其在现实维度完美载体的过程!

  母亲指引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让他找到击败谁的方法,而是为了让他……理解自己真正的处境!理解他体内那个“活”着的、正在不断“学习”和“成长”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在这信息的狂潮中,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认知,如同镜面般倒映在他意识的最后方:

  他不是钥匙。

  他是锁。

  一把囚禁着危险之物的……活体锁。

  而钥匙……早已遗失在时间与因果的迷雾中。

  庞大的信息冲击让他再也无法支撑,眼前一黑,向前栽倒,手中的青铜镜也脱手落下,在积灰的地面上滚了几圈,镜面朝上,那雾气后的幽蓝光芒,如同一只冷漠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晕厥过去的他。

  观测站旧址,重归死寂。

  只有那面古老的镜子,和昏迷的陈默体内那缓缓复苏的、“活”着的“火种”,在无声地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