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盐铁之毒-《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鬼水道”首航的船队已秘密离港,载着数十名死士和陈衍绘制的精确海图,驶向凶险莫测的未知海域。京口军营虽因“净盐”之法暂缓了最危急的症状,但缺盐的阴影依旧如跗骨之蛆。士卒们的体力恢复缓慢,每日限量分发的净盐水,如同杯水车薪。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琅琊王氏的使者,王弘,不期而至。

  “刘将军治军有方,于如此困厄之际,犹能维系军心,王某佩服。”王弘的声音温润如玉,举止优雅,与军营的粗粝格格不入。他轻轻抬手,随从掀开漆盒上的锦缎——里面竟是一袋袋颗粒均匀、色泽雪白的上品淮盐!那久违的、纯粹的咸鲜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军帐,对在场的北府将领产生了难以言喻的诱惑力。

  刘裕眼神微眯,不动声色:“王公厚意,裕心领了。然无功不受禄,不知王公此番携此‘重礼’前来,所为何事?”他刻意加重了“重礼”二字。

  王弘笑容不变,端起温酒浅啜一口:“将军言重了。桓玄倒行逆施,断绝民生盐路,人神共愤!我琅琊王氏虽居江南,亦不忍见北府忠勇之士因无盐而溃。此区区薄盐,乃王氏存于江南各仓之余裕,特献与将军,以解燃眉之急。” 话说得冠冕堂皇,滴水不漏。

  何无忌脸上掠过一丝喜色,若得王氏这批盐,军心可稳!但刘裕和陈衍心中却同时警铃大作。

  “王公高义,裕代三军将士谢过。”刘裕拱手,语气平淡,“只是不知,王氏存盐…几何?可能解我大军之渴?” 他直接点出核心:这点盐,不够!

  王弘放下酒杯,笑容依旧温和,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将军明鉴,王氏存盐亦非无垠。然…若将军肯行个方便,互通有无,则后续盐路…或可再通。”

  “哦?如何互通有无?”刘裕身体微微前倾。

  王弘的目光,终于缓缓转向了侍立在下首、一直沉默如石的陈衍,如同打量一件稀世珍宝:“素闻陈什长…精于百炼之术,所制筒袖铠、环首刀,坚锐更胜官造。如今乱世,江南坞堡林立,盗匪横行,各家为求自保,对精良军械…求之若渴啊。”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却字字如刀:“王氏愿以盐换铁。十斤精盐,换陈什长所造…筒袖铠一具。或精钢环首刀…五柄。” 帐内瞬间死寂!这简直是趁火打劫!十斤盐换一具铠甲?在平时,一具上好铠甲的造价远超百斤盐!

  何无忌倒吸一口凉气,脸上喜色尽褪。刘裕的手指在案几上无声地敲击着,眼神幽深如潭。

  陈衍猛地抬头,直视王弘。他看到了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对技术的觊觎。这哪里是“互通有无”?这是门阀趁你病要你命!要用救命的盐,来榨取他用血汗、用兄弟情义、甚至用老魏生命换来的核心军工技术!

  王弘仿佛没看到陈衍眼中的怒火,继续温言道:“陈什长莫要误会。此乃公平交易,各取所需。盐能活万民,铁器…终究只活百人。孰轻孰重?将军乃明主,自有公断。” 他将“活万民”与“活百人”对立起来,将道德压力抛给了刘裕。

  “盐铁交易,国之重器,岂容私相授受!”陈衍的声音冰冷,打破了沉默,“况王某之盐,真能活‘万民’?还是只活…门阀荫户之民?” 他毫不客气地戳穿对方的伪善。

  王弘脸色微沉,但修养极佳,并未动怒,只是看向刘裕:“将军,此乃陈某之意,还是…北府之意?”

  压力,如山般压向刘裕。一边是嗷嗷待哺、急需盐分的数万大军,一边是陈衍视若生命、也是北府军核心战力的军工技术和尊严。更关键的是,一旦开了这个口子,技术外泄,门阀武装起自己的私兵,对刘裕未来的霸业将是巨大威胁!但眼前缺盐的困境,又实实在在摆在面前。“鬼水道”首航凶吉未卜,王氏的盐是看得见的诱惑。

  刘裕沉默良久,目光在陈衍紧绷的脸和王弘带来的那几袋刺眼的白盐之间游移。枭雄的权衡在飞速运转。

  就在此时,一名亲卫匆匆入帐,在何无忌耳边低语几句。何无忌脸色一变,快步走到刘裕身边,低声道:“将军,刚查验过,王氏送来的盐…其中几袋下面,混有…铁屑!”

  “铁屑?”刘裕眼中寒光一闪!

  何无忌声音更低,带着愤怒:“是!虽混得巧妙,但仔细查验,确有细碎铁屑掺入!量不大,短期食用或无害,但若长期…积于脏腑,必成大患!此乃…慢毒!”

  刘裕猛地看向王弘,那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刃!王弘依旧保持着微笑,似乎对亲卫的报告毫不知情,但眼神深处那抹算计的冰冷,已暴露无遗。这盐,不仅是交易的筹码,更是警告——王氏能“送”盐,也能“送”毒!若不合作,后果自负!

  帐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

  陈衍也听到了“铁屑”二字,心中怒火滔天!门阀的手段,竟卑劣如斯!用掺了铁屑的毒盐来交易,还想换取他们用命守护的军工技术?这比桓玄的明刀明枪更令人作呕!

  刘裕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帐内投下沉重的阴影。他没有立刻发作,反而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王公…真是…用心良苦啊。”

  王弘优雅地拱拱手:“为将军分忧,分内之事。”

  刘裕走到那几袋盐前,抓起一把雪白的盐粒,任由它们从指缝中流泻而下,如同流逝的生命。他转身,目光如电,射向王弘:“盐,北府收下了!代我谢过王氏高门厚谊!”

  王弘笑容加深:“将军英明!那军械之事…”

  “军械乃杀敌护国之器,自有法度。”刘裕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如何调配,乃北府军机,不劳王公费心!至于交易…” 他顿了一下,看向陈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化为决断,“陈衍!”

  “末将在!”

  “王公既如此看重你的手艺,你便…将之前改进‘水排’鼓风的图纸,誊抄一份,赠与王公,聊表谢意!” 水排(水力鼓风机)图纸?这虽然也是重要技术,但并非核心的炼钢、淬火、甲胄制造工艺!属于可以“分享”但不会动摇根基的次级技术!

  陈衍瞬间明白了刘裕的用意——收下盐(哪怕是毒盐,暂时可解燃眉之急,毒的问题再想办法),堵住王氏“援助”的嘴;送出次级技术(水排图),既算“回礼”堵住对方索要核心技术的口实,又不伤筋骨,更是一种警告:别想得寸进尺!

  “末将…遵命!”陈衍抱拳领命,心中五味杂陈。这是枭雄的妥协,也是枭雄的底线。

  王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脸上笑容依旧:“水排图?亦是巧思!多谢将军,多谢陈什长!愿我两家,永结同好!” 他得到了些东西,但远非最想要的。不过,能撕开一道口子,已是收获。他起身告辞,姿态依旧从容优雅。

  王弘走后,帐内一片死寂。那几袋雪白的盐,静静地堆在那里,散发着诱人的咸香,也散发着铁屑的腥气与门阀的毒谋。

  刘裕看着陈衍,声音低沉:“盐…处理干净再用。水排图…给他。” 他走到陈衍面前,玄色披风几乎触到陈衍的肩甲,“记住,活命之盐要受,但砸向建康的槊锋…绝不能钝!给吾守死了那炉火!守死了那手艺!”

  陈衍迎着刘裕的目光,看到了那深藏的无奈、愤怒和不容置疑的守护命令。他重重抱拳:“诺!衍在,炉火不熄!手艺…永不为门阀之奴!”

  他转身走出大帐,外面寒风凛冽。他抬头望向阴沉的天空,仿佛能看到“鬼水道”上搏击风浪的孤帆。门阀的盐铁之毒,比海上的风浪更险恶。但老魏的话犹在耳边:“活命的手艺,就是砸向建康的槊!” 他握紧了拳头。无论多毒,盐,要用来活命;无论多难,那能砸碎门阀的铁槊,必须在他手中,越炼越纯,越淬越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