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金冠碎日-《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建康城外的官道在冬日淫雨下化作一片泥泞的沼泽。运粮的牛车深陷其中,车轮搅动着黑黄的泥浆,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陈衍裹着湿透的皮袄,策马跟在粮队侧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深处毒烟灼烧留下的隐痛,冰冷的雨丝混着寒风抽打在脸上尚未愈合的疤痕上。这队拼凑起来的粮车,载着从京口豪族牙缝里抠出来的最后一点粟米,是维系刘裕起义军命脉的脐带。八百筒袖铠已分批运抵京口大营,可若断了粮,再锋利的甲胄也裹不住饿殍。

  “将军,不对!”老魏控马靠近,浑浊的独眼死死盯着官道左侧那片在寒雨中瑟瑟发抖、连绵不绝的枯黄芦苇荡,“太静了…连只水鸟都没有!”

  陈衍心头警铃大作。他的嗅觉被毒烟毁了,但老魏在江淮水泽间与官军周旋半辈子,对危险的直觉如同水蛇对涟漪的感知。他猛地抬手,嘶哑的声音穿透雨幕:“粮车靠拢!长矛手护住外侧!弓弩手…”

  “呜——嗡!”

  凄厉的号角声如同鬼哭,陡然从茫茫的芦苇荡深处炸响!压过了风雨声!

  不是胡骑的狼嚎,是官军冲锋的号角!

  霎时间,枯黄的芦苇如同被狂风撕裂的帷幕,猛地向两侧倒伏!数十骑如同地狱中跃出的鬼魅,人马皆披着湿漉漉的玄色皮甲,鞍鞯齐整,手中雪亮的环首刀映着铅灰色的天光!为首一将,玄盔上红缨如血,手中高举一面在风雨中猎猎狂舞的黑色大旗——旗面之上,赫然是一轮用金线狰狞绣出的、仿佛滴着血的残阳!

  桓玄的玄甲游骑!那面“残阳旗”,是桓楚精锐中的精锐,焚村灭户、追杀义士的刽子手!

  “放箭!” 陈衍的咆哮被淹没在骤起的弓弦霹雳和战马嘶鸣中!

  咻咻咻——!

  官军制式的强弩劲疾刁钻!第一轮弩矢如毒蜂般攒射,目标直指拉车的牛马和推车的民夫!

  噗嗤!噗嗤!

  血花在冰冷的泥浆中爆开!中箭的健牛惨哞着轰然倒地,沉重的粮车瞬间倾覆!雪白的米粒混杂着刺目的猩红,泼洒在污浊的泥水里!民夫惨叫着滚落车辕,被惊慌的牲畜践踏!

  “稳住!结阵!护粮!” 陈衍目眦欲裂,拔刀怒吼。北府兵残存的弓弩手仓促还击,箭矢却被官骑的皮甲滑开大半。这些玄甲游骑如同跗骨之蛆,借着芦苇丛和倾覆粮车的掩护,在泥泞的边缘快速游弋,第二轮、第三轮更加精准致命的弩矢如影随形!每一次号角响起,都有粮车倾覆,都有士卒仆倒泥潭!

  混乱如瘟疫般蔓延。一队玄甲骑兵觑准了粮队中段因一辆深陷泥潭的粮车而出现的短暂混乱,如同嗅到血腥的鲨鱼,猛地从芦苇荡斜刺里杀出!为首那红缨骑将,面甲下只露出一双鹰隼般残忍嗜血的眼睛,手中强弩已然锁定粮队中央、一个正俯身奋力拖拽陷车绳索的身影——正是闻讯从后队冒雨赶来的刘裕!他只穿了寻常士卒的皮甲,未着显眼的明光铠!

  “主公!身后!” 陈衍的嘶吼被风雨和惨叫吞噬!

  那红缨骑将嘴角勾起狞笑,弩机扳动!

  嘣——!

  一支特制的三棱破甲弩矢离弦!撕裂雨幕,发出慑人的尖啸,化作一道乌黑的闪电,直射刘裕毫无防备的后心!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刘裕似有所觉,猛地回身,瞳孔中那点死亡的寒芒已近在咫尺!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

  一道金色的影子带着决绝的力道,从旁猛扑而至!

  是陈衍!

  他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超越了意识!他用自己的身体撞向刘裕,试图将他推开,却将自己完全暴露在那支夺命弩矢的轨迹之下!他甚至能看清箭镞上冰冷的放血槽!

  完了!陈衍心中一片冰寒。地窖毒烟没要他的命,竟要死在桓玄走狗的冷弩下!

  就在箭镞即将洞穿他胸口的瞬间——

  “当啷!!!”

  一声极其清脆、如同琉璃玉器破碎的巨响在陈衍耳边炸开!

  一股沛然巨力狠狠撞在他胸前!不是箭矢入肉的撕裂,而是坚硬无比的钝击!他整个人被撞得向后踉跄跌倒,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浆里,胸口剧痛如遭重锤,喉头腥甜上涌!

  他惊愕低头!

  只见那支夺命的破甲弩矢,并未射入他的身体,而是深深扎进了他胸前挂着的一样物事里!

  ——那是刘裕赠予他、象征结义兄弟情谊的蟠龙金冠!

  金冠正中那颗硕大、象征“龙睛”的鸽血红宝石,此刻被那枚狰狞的三棱破甲弩矢狠狠贯穿!箭镞的尖端穿透了宝石璀璨的晶体,却被宝石难以置信的硬度和韧性死死卡住!箭杆因巨大的冲击力兀自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哀鸣!蛛网般的裂纹瞬间从箭镞穿透处蔓延至整颗宝石,原本流光溢彩、宛如活物的“龙睛”变得浑浊黯淡,布满裂痕,如同泣血!华贵的金冠本身也被这股巨力撞击得扭曲变形,边缘锋利的金丝划破陈衍的皮袄和皮肉,渗出鲜血。

  箭镞的冰冷金属,距离陈衍的心口,仅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和那破碎的宝石!

  是金冠上这颗价值连城、象征尊贵与情谊的红宝石,在最致命的关头,以其无与伦比的坚硬,硬生生扛住了破甲弩矢最锋锐的穿刺之力,救了他一命!

  “阿衍!” 刘裕惊魂未定,一把将泥水中的陈衍拽起,目光触及那枚深深扎在金冠破碎“龙睛”上、犹自震颤的弩矢,眼中瞬间爆发出后怕与滔天怒火!“鼠辈!安敢!” 他反手夺过亲卫长矛,如同被激怒的猛虎,竟不顾泥泞,挺矛朝着那放冷箭的红缨骑将冲杀过去!矛锋破开雨帘,寒光凛冽!

  陈衍却僵立在冰冷的泥浆中,雨水混着泥水从他脸上淌下。他低头,死死盯着胸前那顶扭曲的金冠,盯着那颗布满蛛网般裂痕、光泽尽失、如同蒙尘血泪的红宝石“龙睛”。箭镞的寒光与宝石的伤痕,在灰暗的天光下,构成一个冰冷刺骨的嘲讽,深深刺入他的眼底。

  兄弟信物?情比金坚?

  不过是一块更硬的石头,在权贵爪牙的弩矢下,一样会碎!

  他染着泥污的手猛地抬起,死死握住那兀自震颤的箭杆。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肉直抵骨髓。他眼中戾气一闪,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折!

  “咔嚓!”

  箭杆应声而断!带着那枚贯穿了“龙睛”宝石的染血弩矢,被他死死攥在掌心!断裂的箭杆被他如同丢弃秽物般,狠狠甩进路旁浑浊的泥水之中。破碎的金冠沉甸甸地挂在胸前,那颗碎裂的“龙睛”,在风雨中无声地注视着这片被血与泥玷污的土地。信物可碎,情义可裂,但这泥泞中的血仇,终将以铁与火来清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