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敦煌的说客-《寒旌映长安:从北府小卒到天下共》

  敦煌王宫的气氛,比上一次接见张湛时更为凝滞。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王座上的李暠,眉头锁得更深,眼下的乌青显示他近来寝食难安。殿内侍立的西凉文武官员,也个个面色沉重,眼神游移,不复往日虽弱小却尚能偏安一隅的从容。北秦大军压境的阴影,如同祁连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沉甸甸地压在每个知情者的心头。

  就在这片压抑之中,北秦使臣宋弁,缓步走入大殿。

  他并未像裴嶷那般剑拔弩张,也未如张湛那般温和中带着试探。他身着一袭略显陈旧的儒生长袍,头戴进贤冠,手持玉笏,步履从容淡定,神态谦和冲淡,仿佛不是来自强邻的威慑之使,而是一位前来访友论学的博雅之士。唯有那双深邃明亮、透着睿智光芒的眼睛,显示出此人绝非寻常书生。

  “外臣宋弁,奉大秦皇帝陛下之命,参见西凉公。”宋弁行至殿中,依照古礼,深深一揖,声音清朗温和,不带丝毫火气。

  李暠不敢怠慢,连忙虚扶:“宋使者不必多礼,远来辛苦,请坐。”他仔细观察着宋弁,试图从对方的表情中找出些许强权逼迫的痕迹,却只看到一派平和。

  双方落座,侍者奉上茶水。宋弁轻啜一口,竟似回味般颔首:“敦煌虽僻远,然这茶汤烹煮之法,犹存汉晋古风,清冽甘醇,好茶。”

  李暠微微一怔,没想到对方开场竟是品评茶道,只得勉强应和:“使者过奖了,山野之物,不堪入口。”

  宋弁放下茶盏,微微一笑,终于切入正题,却并非如李暠预想的那般咄咄逼人:“外臣此次奉旨而来,非为他事。陛下于长安,时常感慨。自永嘉之乱以来,神州陆沉,胡尘蔽天,衣冠南渡,礼乐崩坏。中原之地,竟鲜闻丝竹雅乐,多见羌笛胡笳。每每思之,陛下常扼腕叹息,夜不能寐。”

  他目光扫过殿内那些带有汉式风格的装饰和书架上的典籍,语气带着真诚的惋惜:“然,今日抵达敦煌,见宫室仪轨,犹存汉家气象;闻市井之间,竟有诵读诗书之声。西凉公以李氏苗裔,于这西陲边塞之地,独守汉家文明一脉薪火,使其不绝如缕,此功此德,实令外臣感佩,陛下闻之,亦深为动容。”

  这一顶高帽戴过来,李暠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心中警惕却更甚,只得谨慎回应:“陛下……陛下过誉了。老夫……老夫只是尽一份心力,不敢当此盛赞。本是分内之事。”

  “分内之事,能于乱世中坚守至今,尤为可贵。”宋弁慨然道,语气愈发恳切,“陛下常言,天下之大,非一族一姓之天下,乃华夏文化之天下。凡心向汉统,传承文明者,皆可为兄弟手足。西凉公镇守敦煌,保境安民,存续文脉,与那些只知逞强斗狠、劫掠杀戮的蛮胡之辈,岂可同日而语?”

  他巧妙地将李暠和西凉拔高到“文明守护者”的位置,并将其与北凉沮渠蒙逊彻底区分开来,进行精神上的拉拢和认同。

  李暠听得心中微动,他一生最自负的便是这点文化上的坚持,此刻被对方精准提及并高度赞扬,不免生出几分知遇之感,警惕心稍稍放松了些。

  宋弁观察着他的神色变化,话锋顺势一转,但依旧围绕着文化核心:“陛下迁都长安,非为穷兵黩武,实欲重振华夏,再兴礼乐。故而,对于如西凉公这般同心同德之人,陛下愿以诚相待,共襄盛举。”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却更显真诚:“陛下有言:若西凉公愿率土归附,共尊大秦正朔,则非但丝路南道之利可保,西凉公一族之荣华富贵,陛下必不相负。李氏宗庙,可迁至长安,由朝廷出资供奉,香火永续。西凉公之爵位、封号,乃至仪仗,皆可保留,甚至犹胜今日!”

  这是对李暠个人和家族地位的保证,直击其最为关心的宗庙传承问题。

  不等李暠消化,宋弁又抛出了更具诱惑力的条件:“此外,敦煌、酒泉等地士人学子,凡通经史、有才学者,皆可优先荐入长安太学深造,费用由朝廷承担。学成之后,可通过科举或征辟,入朝为官,与关中、河东士子同等对待,绝无歧视。陛下求贤若渴,唯才是举,此乃西凉士人千载难逢之机遇,亦是华夏文脉复兴之盛事!”

  这是对西凉统治根基——士人阶层的巨大诱惑!出仕中央王朝,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远比困守在这边陲小国更有前途。

  李暠彻底动容了,呼吸都微微急促起来。北秦给出的条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不是吞并,而是招抚;不是剥夺,而是给予更大的舞台和荣耀!这与他想象中兵临城下、屈膝投降的场景截然不同。

  然而,他毕竟是统治一方多年的君主,理智尚存。巨大的诱惑背后,必然有相应的代价和风险。他强压下激动,迟疑道:“陛下天恩,浩荡如海!老夫……老夫感激不尽!只是……北凉那边……沮渠蒙逊骁勇,兼有柔然为援,若是……”

  他还是担心北凉的威胁和北秦是否能真正兑现承诺。

  宋弁似乎早料到他有此一问,脸上笑容不变,从容地从袖中取出一份卷轴,并非战书,而是一份经过巧妙编排的“军情简报”。

  “西凉公所虑,陛下亦深知。”宋弁缓缓展开卷轴,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讨论学问,“然,公或许有所不知。我大秦自立国以来,将士用命,百战百胜。去岁黄河之战,陛下亲临战阵,大破北魏拓跋焘数十万精锐,迫其呕血北遁,此公当有耳闻。”

  他指着卷轴上的一些模糊但听起来很吓人的数字和描述:“如今,我大军锐气正盛,兵甲之利,更胜往昔。大将军王镇恶,已亲率破阵锐士,陈兵边境,日夜操练,只待陛下一声令下。”

  他没有直接说要去打北凉,但“陈兵边境”和“破阵锐士”这几个字,结合王镇恶的威名,已足够有分量。

  “至于柔然,”宋弁轻笑一声,带着一丝文人式的轻蔑,“不过疥癣之疾,跳梁小丑。其部族散落,逐水草而居,有何战力可言?无非是见利而起,遇强则散。若其真敢南下,我大秦铁骑,正可借此良机,为陛下、为西凉公,乃至为天下,除此边患!”

  他将可能的军事冲突,轻描淡写地转化为一次为西凉“除患”的正义行动。

  “陛下之意,甚为明了。”宋弁最后总结道,目光诚恳地看着李暠,“携手共进,则西凉公可保宗庙、享尊荣,西凉士人可获前程,百姓可享太平,华夏文明可得以在西陲弘扬光大。若……若是迟疑不决,乃至心生他念,则一旦兵连祸结,玉石俱焚,非陛下所愿见,恐亦非西凉公与敦煌百姓之福。”

  软硬兼施,恩威并济。文化的认同,个人的荣耀,士人的前途,家族的延续,再加上边境那实实在在的军事压力……宋弁的言辞,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网,将李暠牢牢罩在其中。

  李暠坐在王座上,双手微微颤抖,内心进行着前所未有的激烈挣扎。归附的诱惑巨大,但独立王位的权势也难以割舍;北秦的条件优厚,但未来的不确定性依然存在;北凉的威胁是现实的,但北秦的军力似乎更为强大……

  他看了一眼殿下的臣子,有些人眼中已露出渴望的神色,有些人则依旧忧虑重重。

  “陛下厚意……老夫,老夫需要时间……与群臣商议……”李暠最终艰难地吐出这句话,声音干涩。他需要时间消化这巨大的信息量,更需要时间观察北凉那边的反应和北秦真正的决心。

  宋弁深知过犹不及,今日种下的种子已然足够。他见好就收,从容起身,拱手道:“此乃自然。如此大事,确需慎重。外臣便在馆驿静候佳音。望公以苍生为念,以文明为重,做出明智抉择。”

  他再次行礼,翩然告退,留下李暠和一殿心神不宁的西凉臣子,在巨大的诱惑和沉重的压力下,继续着无尽的煎熬与争论。

  宋弁走出王宫,抬头望向敦煌湛蓝的天空,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知道,攻心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接下来的,就是等待,以及让王镇恶那边的“武略”,继续施加恰到好处的压力。